那样就来不及了。
申屠真哑着嗓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战争无可避免,但我们会为了人类而战。为了种族和大陆前行,至少,同胞会在我们身边——我会在你身后。”
这是战场上的军人之间经常会出现的振奋的话语。比起某个国度和势力之间的斗争,人类在面对尸族的战斗面前往往更加齐心,也更容易被荣誉感和责任感打动。
即使他没有忘记在校长办公室时海水对战争表现出的漠然、如何有力量的话语应该都无法影响她,申屠真也还是在做着“无用功”,他觉得这是自己身为队伍里唯一上过战场的人应该做的。
但是,眼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家伙被吓成这样,他身为光明磊落的“拯救者”,还是多少会有一点幸灾乐祸的私心吧?
申屠真喉头涌着一股腥甜,不知是从外界感知到的还是来自体内的燥热。
——又或者说,与之同时而来的,是否其实是那隐秘而雀跃着的、只有特定场景下才会产生的,对海水的保护欲?
刻意要保持距离的、双重标准假惺惺的、喜欢逞强故作坚强的……
申屠真有些恍神,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海水一个来自长赢的贵族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曾经昏迷过,身子这么虚,是怎么罹患上这种久经沙场的军人才会患上的应激障碍的?
她是不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而那过去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无聊?
申屠真静静地看着海水,见她发丝凌乱,眼神迷离,嘴角却倔强地抿住,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也不想被任何人看懂。
回忆起平时,海水好像就是一个很双标的人。对划分在界限以外的人,她似乎不肯让别人领略到一丁点本身,只剩下那个打马虎眼、嘻嘻哈哈的壳子。
——所以,他讨厌那个壳子,就是讨厌她本人了吗?
血色与炮火中,申屠真渐渐察觉到,怀中的人心跳在与自己共振。似乎两个频率完全不同的人在这一刻逐渐趋向了一致,同频而合拍。
他知道,是他平稳的心跳跟上了她的,愈发剧烈。
在尽量被满足的安全感与笃定中,海水的五感渐渐恢复了正常。出于身体自救的本能,她开始剧烈的耳鸣,胃部也如正常第一次前来战场的人一样开始不舒服,泛起酸水。
女生终于憋着一股劲儿,挣扎着离开申屠真的怀抱,转身对着墙角吐了起来。
申屠真顺着这力道放开手,整理了下自己的心绪,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了吐到一半因为震惊而无法继续吐的众人,和面无表情的池野。
男人似乎刚从城墙处的前线下来,风尘仆仆,蓬松的假发也扁扁地塌了,脸上沾染了许多血渍与泥痕。
他直接无视申屠真的存在,当着小队所有人的面,径直走向呕吐着秽物的海水。
海水刚恢复了些许理智,正对着眼前的墙壁发呆,便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温柔地扳了过去。
池野半蹲在她身前,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方巾,给她擦拭起嘴角唇周。他的动作利落,力度却很轻,生怕她再有一点不舒服。
之前海水都不会觉得有什么所谓,可偏偏就是池野来了,池野无声的关心和爱意反倒像凶猛无比的一拳,激得她的眼眶酸痛无比,大颗大颗落下泪来。
海水抽抽鼻子,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鼻音——这是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懂的撒娇方式:“……你来啦?”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天道乾还是凭借着过人的敏锐捕捉到了这句。他的心中骤然泛起震惊的警觉,池老师似乎与平时不大一样……可两人之间表现的也只像师生,受惊吓的学生面对信任的老师,委屈一些也正常。
混乱的场景来不及令他多想,天道乾只觉得胸口莫名有些尖锐的酸涩,模糊的记忆告诉他,那话语中的亲近是他曾经拥有的。
曾经她像信任大树一样信赖他,曾经她也想跟自己走得更深,而在记忆中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永远地错过了。
眼见申屠真刚才的举动,即便不了解战场上的情况,但身为十分了解对方品性的友人,天道乾倒是完全没有多想。
他只觉得申屠真这样做一定有毫无私心、完全公正的理由,不得不为之,他感谢对方帮助海水还来不及。
可立场不同的人却不会这么想。比起乐神望还在之前申屠真向他打听海水的喜好、给她带了黄瓜炸鸡吃这件事的回忆中犹疑,万百则更敏感,也对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更加笃定。
虽然申屠真其他方面的光环掩盖得很彻底,但他的傲慢对于下等人来讲呼之欲出。一个如此讨厌海水的人,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不惜被人揣度也要挺身而出……
万百觉得自己无力又无能。他没有办法像申屠真一样去共情女神对战场的感受,导致面对女神的反应他处理不当、险些酿成大错。好在申屠真先下手,好在池老师也赶到,女神看起来有所好转。
明明他只需要愧疚和感激就可以了,可万百还是忍不住想得偏激。
申屠真完全可以迅速交代清楚事情,告诉自己该怎么做,然后让自己去做的,不是么?自己才是愿意为女神付出一切的人,自己和女神关系更好、也更有立场。情况虽然危急,但不至于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吧?
申屠真可以让自己去帮助女神,同样是帮忙和风度,而不是他亲自上场,去接触一个讨厌的人……
——他明明都那么瞧不起女神了,又为什么那么爱保护她?
这思绪逐渐转化成隐而不发的怒火,但在对自己的责备和女神的担心中降低了优先级,默默埋在了深处。
这边,海水虚弱又依赖地看着男人,可池野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回应什么“来了”、“我在”云云,只是快速起身,利落地对小队下命令:“全体队员,在最近的临时营帐里集体休整!作战前保证睡眠与进食,六小时后城楼集合。听清楚没?”
“清楚!”
旋即,池野便转头带队走向营帐。
海水只觉得是池野当着大家的面不好做什么反应,她也还没做好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准备,加上自己本来就有点心大,所以也没把这么件小事放在心上。
反而是从头被无视到尾的“逾越者”申屠真,感觉到了些异常。
池野既没有上来质问他,为何把部队里兄弟之间安抚营啸的办法用在海水身上,也没有对他及时的救治和解决道谢。他对此并无反应,而这种平静背后所表现出来的含义很值得深思。
申屠真沉默地看着海水与池野的背影,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人之间牵着一条若有似无的游丝。丝线很长,飘摇缠绵,延伸过来,绕在了他的指缝上。
——而不自觉间,他将手指比成了一个剪刀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