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四年,冬。
未央宫的大雪落得极静,仿佛连风都畏惧着这座深宫的沉默。宣室殿暖阁之内,鸾炉吐着细细青烟,温暖如春。十四岁的刘肇独坐于榻前,广袖覆案,指尖轻拈狼毫,正对着一封刚刚摊开的奏疏沉思不语。墨迹尚未干透,纸面却已凝出凌厉之势。
那是凉州来的捷报,那是大将军窦宪亲笔书就,言辞锋芒毕露,开篇便自陈大破北匈奴、勒石燕然之功,末尾却轻描淡写写下:“乞陛下恩准,暂驻河西,习兵养锐。”
措辞谦逊,语气试探,实则意图昭然。
刘肇左手指节有节律地敲击着黑漆案几,声声如鼓,却止于心头的寒意。殿外风雪未歇,檐角铜铃微响,仿若钟馗夜巡之音。中常侍郑众垂首立于回廊,披风已被雪层压弯,鬓边沾着白霜。他袖中藏着一卷密奏,却连咳嗽都不敢,因那一抹绛衣身影,就静静立在不远处,是窦太后身边的内侍,冷眼旁观着一切。
未央之中,连一个深呼吸,都可能成为投向权势天秤的砝码。
终于,殿内传出一声极轻的咳嗽。郑众神色一肃,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在宫人打量中躬身至榻前,手中托着漆碗,泛着微弱药香。
“陛下,该进药了。”他低声禀道,语气恭谨如常,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扰那位少年帝王的思绪。
刘肇抬眸。那是一双与年纪极不相称的眼,幽深沉静,澄澈如潭,却映不出一点人情的涟漪。他伸手接过药碗,掌心在碗底微微一探,指腹触到一片极薄的帛片,似有字迹跃然。
他未有丝毫迟疑,仰首一饮而尽。苦味扑口而来,药香中带着极淡的胡黄连,燥而不烈,是宫中太医一贯为帝王配制的调神清火之剂。
可刘肇面不改色,仿佛那药汤不过一盏清茶。
帛片悄然贴于指缝之间,他指尖微曲,低头掩于袖内,悄然展开,苍墨凝练:
「清河王已至洛阳,丁鸿密会三辅豪杰,万事俱备。」
静默片刻,他抬眸,眼底寒意如刀。“郑卿,” 他的声音轻淡得近乎呢喃,仿佛是一个少年于冬日无聊地与人闲谈,“你说……燕然山的风雪,能比得上洛阳的寒吗?”
一语落下,郑众背脊倏然绷紧,瞳孔微缩。
这是暗语,是他与陛下早已定下的密令,是动手的信号。
案几上墨未干,炉火正温,雪落宫阙,静得几近窒息。而未央深宫之中,一场刀光血影的局,已悄然启幕。
三日前,夜。
北宫德阳殿西侧暗室,重门闭掩,帷幕低垂。烛火在铜灯中微跳,映得四壁一片金红,仿佛风声也被屏息其中。刘肇已卸去天子冕旒,仅着一袭素纹深衣,衣角未束,衣带随风微荡,隐去帝王之威,唯余少年之形。他缓步上前,向对面之人俯身一揖,礼极郑重。
“王兄。”
对面之人慌忙起身回礼,衣袍仓皇掀起。那是清河王刘庆,昔日太子之子,今朝幽影之人,年仅二十,却已病骨嶙峋。眉目间与刘肇有几分血脉相承的清秀,然而那原应挺拔的脊背,早被岁月与猜忌压弯,言谈举止俱是隐忍克制。
“陛下不可——!”
“今夜无陛下。”刘肇一语打断,按住他的手腕,语声沉稳,“只有刘氏子孙,共谋社稷兴亡。”
这声“兄”唤得极低,却仿佛穿透壁瓦金砖,将两代被篡权欺压的宗室之血重新串联。
角落处,尚书令丁鸿悄然展开一幅密绘绢图。黑地朱笔,勾勒出整个长安的城防要津,尤其以窦氏党羽为重。窦宪镇守西陲,威震九边;窦笃领北军五校,日夜巡防皇宫;窦景掌司隶,缉察京师动静;窦环任少府,操控钱粮供奉……权网如蛛,遍布中枢。
丁鸿手指轻扫过北军标记,声音低沉如磬:“窦宪虽远在河西,但其弟窦笃控制宿卫军,营兵六千,五校皆在宫门之内。”
他话锋一转,眼神投向天子: “而太后……”
刘肇垂睫,唇角似笑非笑。“朕晨昏定省未尝稍怠,太后甚慰,连膳食都不再试毒了。”言语中平静如水,却句句翻涌刀光。他早已将窦太后的监控模式摸得一清二楚,如今说出口,竟像在背诵宫中日课。
刘庆闻言,突然低头剧咳,身形摇晃得如秋枝残叶,下一瞬竟掏出帕子抵唇,绢上霎时绽出一团刺眼的殷红,像是一朵突兀盛开的寒梅。
“臣这副身子,恐怕熬不过今冬了。”他苦笑收帕,声音艰涩却坚定,“但临终前,总要为陛下做一件事。”
话音落下,他从袍袖深处取出一物,递至刘肇掌心。
那是一枚镌刻有“左”字的铜符,质朴无华,却沉如万钧,乃是北军左营实权调兵信物!
丁鸿倒吸一口气,而刘肇只是低头静静端详那符牌,神色不动。
“窦笃的宠姬,是臣府上歌姬之姊。”刘庆嗓音低得几不可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臣以旧情为引,她已劝服其妹,三日后子时,”他顿了顿,目光如刃:“北军司马王调,会亲自打开章城门。”
片刻沉寂。屋外冷风拍檐,灯火一晃,仿佛这一室阴谋也随之颤抖。刘肇轻轻握紧铜符,掌心生出一道隐痛。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眉宇间竟无一丝少年气,那是帝王的沉静与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