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王朝的命运已在这一刻倾斜。
永元四年,腊月初七。
寒气凝霜,长乐宫却灯火通明,丝竹绕梁不绝如缕。绣帷间香风浮动,殿中妆彩如春。窦太后召设家宴,诸贵嫔列坐,宫人执扇传盏,笑语喧然,仿若一切如常。
刘肇今日一反常态,穿了绛色直裰,面色清冷,唇角透着病态的苍白。衣襟下垂,袖口隐约可见一缕墨痕,那是他连夜临摹窦宪笔迹时不慎沾上的。他手执玉斝,亲自斟酒,语调谦恭沉静。
“母后玉体安康,儿臣心中大慰。”
窦太后倚坐榻上,抚着玉卮,凤目微眯:“哀家看你近来脸色不佳,可是又劳神于政务?”
“儿臣愚钝,多赖母后与大将军分忧。”刘肇低声回道,语气笃实,“只是昨夜梦见先帝……” 他话未竟,嗓音已微微哽咽,低垂的眼睫掩去眸中的波澜。
窦太后闻言,果然神色一缓,命女官端来安神的参汤。那汤色清透泛黄,汤面浮着几朵切细的枸杞与参须,香气绵长。
刘肇亲自接过,笑容温顺,待太后饮尽,温声道:“母后倦了,儿臣送您歇息。”
他弯腰扶起太后,步步送入寝殿。太后半倚榻上,话音已带睡意:“你……不似你父皇。”
少年垂首应诺,一语不发。及至退出殿外,手中袖口微微一震,一只细白瓷瓶从掌中悄然滑落,静静落入角落的炉灰之中。
那瓶中,本装着三钱曼陀罗花粉,可使人沉睡三时,梦中无声无梦。
子时。章城门,轰然洞开。
北风卷起积雪,溅在战靴之上。丁鸿披甲率死士潜入禁中,行至阊阖门外时,宫灯犹未熄。天子所署的调兵文书已提前传至,守卫应声放行,几无反抗。
而此时,窦笃正在值房醉卧,榻旁堆满金樽银盏,尚有一舞姬未及更衣。他听得兵甲声骤至,翻身未起,便被死士以刃封喉,惊怒之中怒吼:
“阉奴安敢——!” 话音未落,郑众已举刃出鞘,寒光一闪,环首刀上血珠滴落,他面无表情地报出圣命:
“中常侍郑众,奉诏诛逆。”
就在同一时刻,窦府之外火光连天。
刘庆领三百羽林精锐围府,命人持大汉玺节,贴榜三道。破门时,司隶校尉窦景方才从被褥中惊醒,慌乱中连靴都未穿,腰间却挂着一枚玉色通透的和田璧环,是少府账中失踪的贡玉之一。
“你们疯了?!”窦景赤足踉跄,怒发冲冠,“我兄长乃是大将军!你们知道后果!!!”
“窦宪?”刘庆止不住地咳,血丝从唇角滑下,他抬袖抹去,嘴角竟泛起一抹讽笑,“他已死于河西,邓叠奉诏处斩,八百里加急今晨抵洛……当然,那是明日的诏书。”
黎明前,未央宫前殿火光通明。
刘肇立于高阶之上,素白丧服裹身,眉目静然,黑发被寒风吹得微乱,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天光未明,雪落如尘,他脚边披风浸血,滴滴染红石阶。
台下跪满了窦氏党羽,铁索加身,瑟瑟不语。雪地间蜿蜒出长长一道血痕,像一条缓缓爬行的赤蛇,游入幽暗深处。
“朕今日,为孝章皇帝服丧。” 刘肇语气淡然,却字字如钉,“诸卿,可有异议?”
无人敢动。众臣伏地叩首,声音震天:“臣不敢。”
朝阳终于破云而出,第一缕金光洒在宫檐上,也映照出整个洛阳城的命运已然翻转。
当天正午,长街巷陌,百姓们望见所有窦氏府邸外已张贴封条,宫门新换禁卫,锦衣肃杀。传言四起:窦宪叛逆,三族连坐;大汉新政,自今而始。
黄昏时分,德阳殿内风静帘落,刘肇独坐廊下,手执一方沉重的传国玉玺。那玺上金玉相镶,边角一处旧裂,正是王莽夺位时摔落之痕。那一道缺口,仿佛百年王朝隐隐的伤口,至今未愈。
“陛下……”郑众站在阶下,低声欲言。
刘肇却指腹摩挲着那道金线嵌缝,良久,语气出奇地轻:“你说,邓禹的孙女,现在也到了及笄之年了罢?”
郑众一怔,随即俯首:“回陛下,邓氏二娘子,绥字,年方十三,及笄已至。”
刘肇抬头,眸中风雪皆散,只余下一片无声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