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润,骨节纤巧,指尖无长年执笔的老茧,却也可能在无数个夜晚的女红针黹中,悄悄留下过细不可察的伤痕。
“侍书,”她忽而开口,“我从前……可有写过什么?比如说,诗稿、日记一类的?”
侍书微愣,旋即恍然点头:“有的!姑娘常记所思所感,写得一手好札记,都收在那漆匣里了。”
说着,她起身走入内室,踮脚从鎏金雕花漆柜的最上层,取下一只黑漆描金的小匣。匣身温润光滑,顶面以金粉描出一只展翼欲飞的凤鸟,神采飞扬,栩栩如生。
邓佳双手接过,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捧着一段沉睡的灵魂。
也许,这匣子里,藏着她真正理解“邓绥”的钥匙。
她屏住呼吸,缓缓掀开匣盖——
漆匣的铜扣冰凉如霜,邓佳指尖微微一颤,那一刹仿佛触及了尘封的往昔。轻轻一推,匣盖无声滑开,宛如一段幽深记忆在悄然启封。
一缕沉水香自匣中升腾而起,香气幽淡,却带着岁月沉积的木意与墨痕,扑鼻即入魂。
匣内铺着一层素白绢帛,洁净如雪。其上整齐码放着几卷细薄的帛书,帛边微微泛黄,纸面隐约起波,显然经年已久,字墨却仍未褪色,笔意如新。最上那卷用一根碧青丝带束起,丝带一侧垂挂着一枚温润小巧的白玉印,正中刻着一枚篆体字——
「绥。」
“这是姑娘的私记。”侍书在一旁轻声道,语气像低风穿林,“连夫人都未曾过目。”
邓佳屏息,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帛书应手而展,细密字迹映入眼帘,清隽雅正,起笔婉转,落笔铿锵,墨色沉沉,仿佛执笔之人曾于每字每句间,倾注了太多未敢言说的心事。
「永元六年,腊月望日。
昨夜又梦高台倾覆,朱雀门火光冲天。太史令曾言星孛入紫宫,主女主当昌。阿父闻言色变,命焚其占书。然天象岂可欺?吾今岁及笄,恐不久当入宫矣……」
邓佳心头一震,喉间微窒。
这分明是邓绥的亲笔,那字中带骨,笔下藏魂。她从未设想,那个在史书上寥寥数语带过的“和熹皇后”,竟早在年仅十四时,便已洞察命运的波涛,静静地记下这场人生巨浪来袭的前夜。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下文:
「……读《汉书·外戚传》,至孝成许后事,甚悲之。女子入宫,譬如明珠投暗,纵有光华,终为尘掩。然邓氏满门朱紫,阿父新丧,阿母日夜忧叹。吾若抗命,恐祸及宗族,惟忍之耳……」
字字如钉,句句如泣。
邓佳指尖渐渐发凉,呼吸也愈发急促。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是误闯历史的异客,是从千年后跌落古籍之中、参与他人命运的局外人。可如今,这卷帛书分明告诉她,真正的“邓绥”,早已在命运巨浪中艰难浮沉、负重前行。
她不是软弱的贵女,也非任命的棋子,而是一个早熟又坚定的女子,在被迫前行的黑暗之路上,独自燃起一束不灭的灯火。
“姑娘?”侍书察觉她脸色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邓佳骤然回神,猛地合上帛书,帛页在她掌下轻响,如风掠竹林,震颤不止。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有烈焰在心底翻腾。
“还有别的吗?”她的嗓音微哑,透着一丝难以压制的颤意。
侍书点头,从匣底又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去岁姑娘病中所写。”
那帛书明显比前一卷柔软许多,边角起毛,色泽微暗,像是被反复翻读过。她轻轻展开,一片压在帛页间的干梧桐叶飘然落下,静静落在她的膝头。
那是一枚深褐色的秋叶,脉络清晰,叶缘早已干卷。
可邓佳很快便发现,那脉络之间,竟隐隐刻着细小的字迹,若不是在日光下细看,几不可辨。
她抬手拈起,细细凝视,「若有来世,愿为男子,负剑游四方。」
短短数语,嵌入脉间,如刻骨铭心。
而在叶片一侧,还残留着一点暗褐色的印痕,血迹未干的模样,早已浸入叶骨。
邓佳仿佛听见一个年轻少女在风中低语,语声凛冽又柔韧。她猛然意识到,这个躯体里,曾有一个多么倔强的灵魂,在礼法森严的深宅大院里,默默挣扎,又默默承受。
她低头望着这片秋叶,心头忽然如火焚烧。
邓绥。她在心底缓缓念着这个名字。
“你未竟之事,我替你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