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紧随一名低眉顺眼的婢女,怀中捧着一盏乌漆描金的药盏,盏口覆着铜盖,盖缘压着几片鎏金薄箔,熠熠生辉。那婢女额心点着一枚朱砂花钿,眼神规矩,手势如雕。
“绥儿。”那妇人轻唤。
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抗拒,带着长久居高位者的从容与掌控。
她迈步近前,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轻抚上邓佳的额角,指尖的鎏金护甲在她眉骨上轻轻一划,如羽如刃,寒意森然。
“还发热吗?”她的声音低柔得近乎关切,手腕上镯光一闪,翠色温润,却贴在邓佳太阳穴处,冷得如冰。
那一瞬,邓佳浑身僵硬。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的母亲?
但这温度,这眼神,这压迫感,陌生得令她无法适从。
她想起史书中寥寥数语的记载。邓绥,开国元勋邓禹的孙女,护羌校尉邓训的女儿,六岁通《尚书》,十二明《诗》《论语》,礼法自幼灌注,端庄温婉,仁厚知礼。但她再看铜镜中那张尚带婴稚却眉骨凌厉的面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十二岁”这三个字对上。
那眼神太清醒,那身形太挺拔,那气质太沉定……这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应有的样子。
“我……”她哑着嗓子,喉咙如被细沙填满,“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妇人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盏,掀开盖子,浓黑的药汤轻轻漾动,几缕苦香透出,一层金箔浮在汤面之上,反射出她面庞的一缕扭曲光影。
邓佳的目光落入那碗药中,自己的倒影在汤色中摇曳变形——那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却又无比真实。
“我梦见……千年之后的世界。”她的声音渐渐沉静下来,像从遥远的彼岸传来,“那里有能在铁轨上奔跑的长车,能飞上云端的巨鸟,还有人在小小的盒子里对着镜子说话,隔空交流。”
她语调平静,却每说一个字,都像一记雷鸣,在室中炸响。
“当啷——”一声脆响打破寂静。是药匙撞上盏沿,发出的震颤之音。
那一刻,整间屋子仿佛凝固。空气沉重如铅,连沉水香的气息都像被瞬间抽空。
侍书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去,声音颤抖如秋叶:“夫人明鉴!姑娘醒来就……就问奴婢现在是哪一年,还、还问自己是谁!奴婢怕极了,以为……以为她的魂魄还未归身……”
她的额头重重叩地,珠钿微微歪斜,语不成句,几近哽咽。
邓佳却只觉那只镶着金护甲的手仍在自己额角游移,像一只蛰伏的蛇,温柔地探查着,暗藏锋芒。她不知这名“夫人”将会说出怎样的评断,也不知这句“梦见未来”是否已经触碰了古人忌讳。
“绥儿。”
妇人的声音冷如寒铁,却又压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意。她骤然伸手,掐住邓佳的下巴,指节深嵌入肌肤,力道之大,竟让人一时动弹不得。
“看着为娘的眼睛。”
那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
邓佳被迫抬首,与那双森然的瞳孔对视。近距离望去,妇人眼底隐隐有一圈青影,仿佛积年的忧虑与夜不能寐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如黑井深处燃起的幽火,冷寂、沉默,却灼人心魂。
“太史令前日观天象,”妇人一字一句,如刀剜骨,“说紫微垣有异星坠于南宫。”
她顿了顿,语气更寒:
“今晨你院中那株老梧桐在四月里,竟开了花。”
邓佳猛地一震,侧目望向窗外,才发现那株本应只是叶繁枝茂的树,竟缀满了层层叠叠的淡紫花团。花香透过窗棂,带着不合时令的湿热与妖异,甜得令人作呕,如梦如幻。
她分明记得课本说过,梧桐乃秋开之木,仲春盛花,是祥异也是警兆。
“你不是我女儿。”
妇人的声音突然冷得像从冰窖中传来,拇指轻轻一勾,将邓佳的下颌甩开,像对待一个披着熟悉皮囊的陌生灵魂。她从袖中抽出一卷丝帛,薄如蝉翼,边角被岁月磨得起毛。
“但你父亲临终前,留了这个。”
她缓缓展开帛书,淡黄织面上密密绘着星辰轨迹,繁复如织。北斗、紫微、五纬、二十八宿,皆标注其位。而在靠近南阳一隅,有一点朱砂赫然标记,旁边题有八字谶言:
“星坠南阳,凤栖邓府”
邓佳心跳如擂,耳膜轰鸣。
她猛然想起,那枚带她穿越的琉璃吊坠,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琉璃深处确曾浮现过这张星图,如同暗号,自命运深渊深处闪回。
“老爷曾言,”妇人望着帛书,声音蓦然一滞,隐隐有泪,“若绥儿及笄之年天降异象……便是上天要我邓氏出一贵女。”
她忽地收起帛书,猛地抓住邓佳的手腕,像要将她从浮梦中拽入命定轨迹。
“无论你是谁。”她的声音颤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决,“既借了我女儿的皮囊与魂体,便要担起邓家女儿的使命!”
那一刻,窗外的梧桐花香似骤然浓烈,刺得人鼻腔发酸。香气在空气中回旋翻腾,如一场花雨的幻觉将她重重包围。
邓佳转头望向铜镜,镜中那位少女披着素白丧服,鬓发间缠着素麻绳,肤如雪,唇染朱,神情却惊惧欲泣。她穿的是孝衣,为那位史书上记载“性慈仁、礼孝至”的开国元勋邓禹之死守灵,肩头尚未褪去伏地哭祭的印痕。
而她,不属于这一切,不属于这个名字、不属于这身衣、不属于这个世界。
可命运偏偏将她抛入了这一刻,抛入了这段被“预言”所标记的洪流中。
阳光透过绣花窗纱斜斜落下,照在漆案上的竹简上。那一卷《离骚》摊开在她眼前,最后一行墨迹在日光下隐隐透光,字迹如刀凿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