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洒在课桌上,我翻开练习册准备刷题,指尖刚触到油墨未干的公式,胸腔突然一阵绞紧,像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心脏。钢笔“啪嗒”坠地,邻座同学受惊抬头的瞬间,尖锐疼痛顺着血管炸开,耳中嗡鸣如潮,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医务室里,校医听诊器停顿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剧烈紊乱的心跳声,像破旧齿轮勉强咬合。“别拖,赶紧去医院”,校医眉头拧成沟壑,我倚着冰凉的检查床,望着窗外摇晃的香樟,未写完的数学题在眼前模糊成墨团,却还固执想着:晚自习的值日,谁帮我擦黑板?
医院惨白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主治医生捏着报告的指节泛白,“右肺恶性肿瘤,中晚期” 几个字砸下来,我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水,喉间泛起铁锈味。床头柜上,哥哥二十几条未读消息闪烁,最新一条是 “哥给你炖了汤,下课来接你”,可我连抬手回消息的力气都没有,心电监护仪波纹猛地紊乱,护士冲进来时,我扯着干裂嘴唇,近乎哀求:“能不能不住院…… 拿药就行?” 校服袖口沾着的粉笔灰,还在提醒我属于教室的、本该鲜活的青春。
班主任钢笔漏墨,在白大褂晕开蓝点,“傻孩子,这病哪能只吃药!” 医生的话像冰锥,“癌细胞已扩散,擅自停药……” 我望着窗外救护车顶灯,想起上周和淮之安赌背圆周率耍赖没请他喝茶,想起哥哥说 “买了最新款游戏机” 的语音,睫毛上碎光凝结,那些没兑现的约定,成了喉咙里咽不下的刺。
拿到肺癌中晚期诊断报告时,我站在医院走廊,攥着PET - CT胶片的手止不住发颤。窗外梧桐树叶簌簌作响,恍惚间,年少时哥哥沈安举着棉花糖,在放学路上冲我笑的画面涌入脑海。那时阳光正好,他白衬衫被照得透亮,我满心期待的未来,也暖烘烘的。
回学校途中,姜若桃像往常一样蹦跳着凑过来,发梢桃子发绳晃出细碎光影。“沈意,看我新做的书签!”她把木质桃子镂空书签塞我手里,干花嵌在镂空处。我盯着粉嫩书签,喉间泛起铁锈味,强装笑意:“好看。”手在裤兜把报告攥得更紧。
哥哥沈安来接我放学,暮色漫过教学楼尖顶。他把保温桶塞我怀里,是熬了整夜的虫草花鸡汤,“每节课间必须喝半杯”,声音硬邦邦,指尖却轻轻理好我被吹乱的校服领。望着他鬓角新冒的白发,想起小时候发烧,他整夜守床边用凉毛巾给我擦手心,喉间猛地哽住。
深夜躺在病床上,监护仪“嘀嗒”声漫成海。手机屏幕亮起阮清欢消息,各科笔记整理工整,纸条“基因检测报告已同步”的字,像细针扎眼。我摸出枕头下的药盒,数“吉非替尼”铝箔板,想起白天在教室,淮之安撞破我藏药,他校服领口翻起,眼底暗色比夜色还浓。
复诊日,哥哥沈安请了年假,全程攥我手,指腹薄茧擦过我手背。医生皱眉看新CT影像:“病灶有扩散趋势,尽快住院。”诊室窗外天空湛蓝,我却透过玻璃,见青春碎片随诊断书油墨飘远。
住院后,姜若桃成病房“常客”。一下课就抱着书包跑来,把我病床堆成粉色小窝——桃子抱枕、蜜桃味护手霜,连她都带着清甜桃子香。她坐床边讲学校趣事,说到淮之安打赌输跳女团舞,笑得直拍床沿,我跟着笑,却在她低头时猛咳,血腥味漫上舌尖,她慌得眼泪直掉,拿纸巾的手发抖,我只能用冰凉指尖替她抹泪。
哥哥沈安为凑治疗费接私活,西装变得皱巴巴。来陪床时,他会理好我搭在额角的头发,说“哥给你炖了新汤”,可我看见他手机里凌晨三点的工作群消息,看见他藏在茶杯后的安眠药瓶,心口像被钝器捶打。
阮清欢总是安静地来,把错题集放我枕边,用不同颜色笔标重点。有次我半夜疼醒,见她趴在床边睡着,校服袖子滑下,露出手腕细细的疤——去年为给我抢限量习题册摔的。想叫醒她,喉咙发不出声,眼泪滴在她鬓角碎发上。
日子像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我力气渐少,连写日记的劲儿都没,可对他们的话在胸腔堆成山。想告诉姜若桃,她的桃子糖甜到让我忘化疗的苦;告诉哥哥沈安,别偷吃泡面省住宿费,他胃病犯我心疼;告诉阮清欢,她故事里我们青春正好;告诉淮之安,下次赛车我定赢他(哪怕在梦里)。
直到某个暴雨夜,我被疼醒时,看见哥哥沈安蜷缩在陪护椅上,西装外套盖在身上,手机屏幕还亮着未完成的工作文档。我伸手想碰他泛青的眼下,却因无力只能轻轻晃了晃床栏。他猛地惊醒,慌慌张张给我倒温水,杯沿磕在床头柜上发出脆响,“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看他又要坐回椅子,突然哑着嗓子说:“哥,陪我躺会儿吧。” 他愣了愣,小心翼翼掀开被角,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我瘦得硌人的手腕,像握住最后一缕光。
阮清欢来送笔记时,撞见这幕,默默把保温桶放下。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天不亮就去便利店兼职,把工资换成我爱吃的桃子罐头,藏在书包最底层,怕被我发现。有次她数钱给我买止痛贴,硬币在掌心磕出脆响,我假装睡熟,眼泪却把枕头洇湿。
姜若桃买了许愿瓶,每个玻璃罐里都塞着“沈意快好起来”的字条,堆满了我的床头柜。她不知道,那些字条我都倒出来数过,一百零三个愿望,是我对抗病痛的一百零三份勇气。
淮之安把他的机车模型卖了,换钱给我买进口营养品。我发现时,他正蹲在病房外接洽新买家,暴雨浇得他浑身透湿,却还对着手机笑:“对,就想要给兄弟治病的钱……” 我站在病房窗口,看着他发颤的肩,终于明白,原来我的生命里,早被这些人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他们攥着名为“希望”的丝线,死死把我往人间拽。
可癌细胞不管这些。我开始频繁陷入昏迷,每次醒来,都能看见他们红着眼睛数我睫毛。姜若桃的桃子发绳慢慢褪色,哥哥的白发又添了几缕,阮清欢的错题集停在“三角函数”那页,淮之安的机车钥匙再也没在课间晃过光。
最后清醒的那个下午,阳光斜斜照进来,我听见姜若桃在走廊和护士哭着求“再想想办法”,听见哥哥和医生说“用最贵的药,卖房都行”,听见阮清欢翻我日记时压抑的抽泣,听见淮之安踹翻走廊垃圾桶的闷响。我想开口叫他们,喉咙却被棉花堵住,只能用尽所有力气,把氧气管拨到一边——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被病痛撕咬到变形的脸,不想让我的葬礼上,他们的眼睛比遗照还空洞。
他们冲进病房时,我已经合上了眼。姜若桃的桃子糖撒了满地,哥哥的西装再也不用皱巴巴去接私活,阮清欢的错题集永远停在“三角函数”,淮之安的机车钥匙,终于能光明正大挂在腰间——只是这一切,我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