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杭令薇香魂归鹤之后,朱祁钰便像是丢了魂魄的人。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片死寂,唯独那枚锁魂的小釉锁,还有腰间那半截比目玉珏,成为他苟延残喘的寄托。
每日进膳时,他仍旧依照往昔的规矩,命御膳房准备两副碗筷,细细摆在御案两旁。每一盏羹汤,每一碟素馔,皆是杭令薇生前所喜。他亲手布菜,微笑着,神情温柔得几近错乱,仿佛她还坐在那熟悉的位置,温婉地看着他。
“小薇,这道桂花酥是你最爱,来,尝一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筷子轻轻递向空无之处,语气温柔缱绻,如同对着一位正在注视他的深情女子。
而殿中伺立的成敬和众内侍早已面如土色,不敢稍动半步。成敬试探着小声问道:“陛下……您,您是在同谁说话?”
朱祁钰却面带浅笑,眼神如水,指着身侧的空椅,缓缓说道:“你们瞧不见吗?小薇就在那儿,她今日穿着那件银红襦裙,鬓边还别了那朵玉兰花……她笑得真好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劝,只因他们都见过陛下一旦自梦中回神时的模样。
那样的时刻,才真正令人胆寒。
只见他眼神骤然黯淡,嘴角颤抖,低头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御案,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梦魇幻象。下一瞬,他喉头一甜,竟猛地呕出一口淤血,洒落在那本该温馨的膳碟之上,红得惊心。
“陛下!”内侍们大惊失色,却又噤若寒蝉,只能颤着手赶紧上前搀扶,生怕多说一句话,便将他从仅剩的执念中彻底抽离。
自此,坤宁宫后殿与御案前,日日两双碗筷、双人茶盏不曾撤去。朱祁钰的世界里,从未真正放下她,他不敢,也不能。
而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的皇帝,早已是一个活在追忆之中的孤魂了。
秋狝之时,朝臣照例劝驾行猎,他勉力穿上铠甲,登上御马,却刚坐上马背,便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直直从鞍上跌落。
“朕……朕深感疲惫,命不久矣。”他苦笑着对搀扶他的成敬低声道,声音像是自肺腑深处抽出的叹息,带着彻骨的凄凉。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可怕的是那从心头涌出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映着寝殿的烛光,鲜红如祭。
他夜夜难寐,闭上眼,就能看见她。他梦见他们曾并肩吟诗于南坝河畔,曾共枕夜话于坤宁宫灯下;梦中她眉眼如初,微笑着为他斟茶、执笔、披衣。他奋力伸出手,想再一次拥她入怀,指尖却总是划破虚无,落得一掌冰冷。
“小薇……别走……你回来好不好,我撑不下去了……让我抱抱你……让我再听一声你唤我‘阿钰’……”
他常常在梦中惊醒,身子湿透,喘息如濒死之人。几次梦中,他踉跄跌下龙床,宫人连夜惊惶而至,只听他满脸泪水喃喃呓语:
“小薇……你在哪?求你,别再丢下我……”
成敬与太监们守在殿外,不敢发一言,只听得殿中帝王低声泣诉,如杜鹃啼血,痛不欲生。
朝堂之上,朱祁钰再无往昔那般神采飞扬、威仪赫赫的模样。他常常静坐于奉天殿上,目光游离,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死寂。朝阳透过重帘照在他身上,他却如坠寒潭,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被封冻在记忆之中。
他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枚釉色斑驳的小锁头。那是杭令薇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物什,也是他与她之间,横亘生死的唯一纽带。锁头冰冷,他却一次次抚摸,好似只要握住这枚小物,便能握住她残存的一缕魂魄,从中汲取一点微弱的力气,不让自己轰然倒下。
群臣跪奏政务,或讲边陲急报,或议礼乐刑赏,他却常常沉默良久,神情恍惚,最后只轻轻一语:
“朕知道了……按卿等之意处置罢。”
他的声音低沉干涩,像是从枯井中传出,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疲惫与空茫,让殿中众臣听得心头沉甸甸的,谁也不敢多言。
“陛下……望您节哀保重龙体。”于谦俯身出列,声音郑重而温和,“皇后娘娘仙逝之前,写信嘱托微臣,要辅佐陛下安稳社稷。若娘娘在天有灵,断不会愿意看到陛下这般自弃身心……”
这一句劝言,却如惊雷骤落,直击心底。朱祁钰闻言,周身一震,眼中泛起波澜,喉头一紧,那枚锁头几乎要从指缝中挤碎。他闭了闭眼,似是要将所有情绪压入肺腑,却仍忍不住颤声低语:
“可她……已不在了……”
这日午后,御书房内静得仿佛连落尘都能听见。朱祁钰一身常服,面容憔悴,伏案批阅奏折。窗外风声微动,卷起几页未翻的笺纸,他却毫无知觉。就在这死寂沉沉的氛围中,成敬小步上前,屈膝行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陛下……肃孝皇后的神主,已安妥祔入太庙,殿中仪注俱已依礼而行。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前去一观?”
语落,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那两个字再次挑碎皇帝的心防。
果不其然,朱祁钰手中朱笔猛地一顿,鲜红的墨迹晕染了纸上密密的奏疏。他抬头,眼神里一瞬翻涌出说不尽的痛苦与眷恋。他轻声复述:“肃孝……”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抖意。
那“肃”字,是他亲自钦定的。意为“柔顺恭俭,刚毅有节”,字字都是他对小薇一生品性的礼赞。他本以为,将一生最敬重的词藻都送给她,也许能稍稍抵消心头的荒芜。可越这样,越深刻,越刻骨。
“备辇。”他站起身来,声音沉静,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哀意,“带朕,去太庙。”
太庙之中香烟袅袅,空无一人。朱祁钰到门前,挥手止住随侍太监:“你们都留在外面,朕一个人进去。”
他踱步入殿,脚步沉重而缓慢。厅内昏黄灯火映照在供桌之上,那道金漆朱绘的牌位赫然在前,篆字分明写着:“肃孝皇后杭氏之神位”。
他的身体一僵,刹那间所有的坚强与镇定在这几字面前土崩瓦解。他几步冲上前去,像是扑向她的身影一般,跪倒在地,伏在案前,泣不成声。
“小薇……”他颤着唇,手指一寸寸摩挲那冷硬的神位,“你让我不要思念你,可是我日日夜夜,思念入骨,哪怕万箭穿心也无法止住。你走了,我再无言语之人,再无喜怒哀乐之境,所有的风景都失了颜色,所有人声都离我而远。我疯了一样想念你,偏偏只能来这里,跪在你面前,呼唤你的名字。”
他顿了顿,眼泪早已模糊视线,喉间像卡了千钧重石,几乎说不出话。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像是在向天地诉说,又像是在诘问命运:“为什么天命要如此待我,待你?你明明那么好,是这世间最柔软最坚韧的人,你的善良、你的才情、你的忍耐,为什么没有换来一世安稳?为什么不是我替你死去?”
牌位静默,香烟缥缈,他的悲音在庙中回荡,像是唤不醒她,却永远唤醒他自己心底那道伤口,血流不止。
外殿的成敬与宫人皆低垂着头,听着殿中那凄楚断肠的哭声,一个个眼眶泛红,不敢发出丝毫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