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辇缓缓而行,终于在午后最温柔的光线中抵达了南坝河畔。
那是京郊最美的去处,春色正盛,柳丝如烟,浅翠拂水;桃花夹岸,粉霞映波,山岚缭绕,如水墨初染。天光澄澈,风暖如绒,微微撩动着朱祁钰衣袂,也轻拂着杭令薇鬓角,那缕发丝已然花白,却仍柔顺如昔。
这是他们曾初定情愫的地方,那年桃李未谢,山川清润,朱祁钰带她出宫,舟行水上,誓言如诗,如梦。如今风景依旧,人却病骨支离,一朝重回此地,恍若隔世,唯余天地知情深。
“就停在这里吧。”朱祁钰低声吩咐。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舆辇停在一方宽阔的草坪上,那处地势稍高,可俯瞰整条南坝河水蜿蜒流淌,远方青山起伏,连绵不绝,仿佛大地沉睡时的脉搏。
他缓缓将杭令薇抱下舆辇,安置在铺了软毯的锦榻之上,再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风,免得春风吹透。杭令薇靠在他怀中,微仰着头,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耳畔是潺潺水声与岸边芦苇摇曳的沙响,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阿钰,今天的天,比那年还要晴暖呢。”
朱祁钰握着她的手,指节用力,声音却发着颤:“是……比那日更暖。”
“你记得那日吗?你拉着我,说不管旁人如何,你只要我成为你的郕王妃……那时你方才弱冠之年,意气风发,我也不怕,觉得就算是身死,也要随你一起……”杭令薇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浮动的云烟,直望进过去那段年少情深里。
“我一直都记得。”朱祁钰将下巴轻轻靠在她肩头,闭了闭眼,仿佛将这片刻的光景封进余生。“只是我没想到,天命如此短薄。”
“不是短……”杭令薇喃喃,“是浓,是太浓了,浓得命都化进去,才会这样短。”
她缓缓伸出手,指向河对岸那排山影:“你看那山,好像在向我们行礼呢。”
朱祁钰看着她,眸中似有万千山水:“是,他们知道,是你来了。”
“阿钰……”杭令薇声音微若游丝,却带着泣意的温柔,“你还记得吗?我们初遇那日,在京城的街道上,你被追赶,天你带伤而来,我替你止血包扎,方才知道,你是郕王,只觉你眉眼冷傲却藏着哀伤……我原以为,不过是匆匆一面,缘浅情短,谁知竟牵系了我这一生的光阴与命数。”
朱祁钰轻轻点头,眼中似掠过当年那个春雨初晴的黄昏,声音沙哑而低沉:“我记得。那时我身负旧伤,形容狼狈,而你却不嫌弃我,亲自为我取药敷伤。我记得你穿着一件淡青色衣裳,鬓边插着一朵白梅,那是我从阴影中见到的第一缕光。我将你引到南坝河畔,为你解下那枚随身佩坠……小薇,其实,那一刻,我就动了心,早已把你放进心里了。”
他顿了顿,哽咽道:“从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怕失去你。”
杭令薇听着,泪水悄然自眼角滑落,唇齿颤抖着开口:“阿钰……我后悔了。后悔当初那般执着于权势,为了助你登上那位置,不惜铤而走险,不惜伤害你。我以为我能掌控结局,以为只要我奋力拼搏,就能改写天命……可最终,我不过是凡人一介,命格难违。原来有些结局,就像山河走向,纵你一身本事,也无法逆转……”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尽力气想握住他的手,“我那时的私心,是想和你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地之间,与你携手一生,哪怕来世也不愿错过。”
朱祁钰伏在她掌心,将她的手紧紧包覆在掌中,那指骨早已纤细枯瘦,仿佛随风便可碎裂,他声音几近破碎:“小薇……别说后悔。你做的一切,我都知。我活在阴翳中太久,是你让我看到光明,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足矣。我不在意皇位,也不在意成王败寇,我只想你知道,我朱祁钰今日坐在这山河之上,是因你给了我魂魄和心肠。”
“你是我的命。”他说,眼泪终于决堤,“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杭令薇望着他,眼神安静下来,仿佛这天地之间,百年浮梦,终于在这片刻安歇,她说不出话了,只轻轻点头,像是答应,又像是告别。
“你还记得吗……”杭令薇的声音轻若晨雾,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如风中残烛,微弱却执拗,“我曾对你说过,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权谋倾轧,没有生死别离。那里的人们可以肆意去爱,去活,只要情深意重,便能白首不离。”
她缓了许久,似是从极深极深的梦中抽回神志,才轻声续道:“我好希望……我好希望,我是在那个世界遇见你……”
朱祁钰听着,泪如断线之珠,一滴滴坠落在她的掌心,他已无法言语,只能紧紧握着她纤细冰冷的手,似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注入她的掌纹里,换她片刻温热。
“会的。”他的声音低哑如破琴之弦,却坚定得像山,“我们之间的情,绝不止于此一世。若苍天怜惜,若轮回有情,他定会让我再遇你……哪怕须历劫火重生,哪怕要穿越千年万劫,我也要再次与你相逢,再一次把你拥入怀中。”
杭令薇的唇角微微扬起,却早已无力笑出声来。她轻轻抬手,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个素釉小锁,那是一枚巴掌大的铜胎掐丝珐琅,锁心处隐隐有一道朱红符箓蜿蜒而过。
“这是那日,我留下的釉锁。”她将那锁放入朱祁钰掌中,仿佛将自己的灵魂也交托于此,“我已经教茗烟,用我的生辰八字,将我一缕魂魄封入其中……阿钰,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走了。”
她话音微颤,眼角却透着执念的光,“我想留在你身边,看你披甲平寇,看你年岁渐老,看你鬓边染霜。我想陪你,哪怕只是以魂魄之姿……所以,求你,答应我……在我走后,把它随身佩戴,好吗?别让我在无形中,也离你太远……”
朱祁钰此刻已泣不成声,双膝跪地,将那釉锁紧紧贴在心口,如捧日月于怀,如拥天地于手,喃喃誓言:“好,小薇,我答应你。此锁不离,我心不弃。我会日日带着它,就像带着你……哪怕你不在了,你也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春花秋月,看山河故国,直到……直到我也走完这一生。”
他伏在她掌心,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如呓语,如誓言,如风中垂落的挽歌。
而她,就那样看着他,眼神如水,如梦,如星垂千丈,终归沉寂。
“我已经走完了我的结局……”杭令薇的声音,宛若清风拂过断弦,柔弱至极,却仍带着几分凛然与安详,“至于你的……你的结局,我便不告诉你了。”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等待某种命运的回声,而后轻轻一笑,“我不在了,应劫之人也随风而去……我相信,你的结局,会比我知晓的那一个,更好……更圆满……”
“……小薇……”朱祁钰的呼唤低沉哽咽,如坠泣血之音。
杭令薇望着他,眼中已没有惊惧,只有绵长温柔。她费力地抬起手,似想抚去他眼角的泪痕,却连指尖也虚浮无力,只能任那只手,在他面庞旁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