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雪下的更大了,寒气顺着缝隙往屋里钻,但很快就被屋里的热气蒸得一干二净。屋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一夜不歇,垂到地上的轻纱软帐将其笼住,熏香浓厚。
重彧这一夜睡得很不好,梦到了多年前的一些旧事,醒来时还有些半梦半醒,久久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直到半边身子有些发麻,他略微动了动,才感觉得到背后还躺着一个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
授九睡得熟,怀里的人轻轻翻了个身也没有感觉,重彧指尖落在他眉梢,顺着轮廓滑到他脸侧,托着他的脸,唇在他眉间轻轻落了一下。
苍桀山上寒意浓重,山间都盖上了一层白雪,此时时辰尚早,伺候的弟子都还在安睡,整个院中寂静无声。重彧披了件外袍坐在梨树下的石桌前,雪很快在他头顶、肩上堆起来。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落在地上一啄一啄的鸟雀,心思飘忽。将军府的那段日子在他脑海里闪来闪去,与重连跌落悬崖时眼神里的惊恐、难以置信重叠在一起,还有沁夫人的面孔……一切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拉扯着他的思绪,好像有什么事被他遗忘了。
重彧皱起眉,手掐了掐眉心。
他依稀记得当年事后,重连的尸首在山崖下被寻到,父亲震怒将他带去祠堂受罚,二姨娘看他奄奄一息急忙找来了重华……可当时的重华明明因为战役身受重伤,一直在葳蕤阁中养病,为何梦里的她却安然无恙,能在雪天里和他互掐斗嘴?
为何自己要说沁夫人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她明明是失心疯死的,和将军府上众人有什么牵连?
重彧想不通其中缘由,久久未回神,眉也渐渐蹙紧,直到大氅盖在他的肩头时他才回过神来。
“难得起这么早,怎么不叫醒我?”
授九在他身旁坐下,替他系紧大氅,“天冷,你身体还没痊愈,小心又感风寒,是在这住的不习惯吗?”
重彧只摇头,不曾开口。
“在想什么?”
重彧目光略微在他身上梭寻一圈,见他只着单衣,半分不畏寒,便凄凄然道:“想你身壮如牛,只怕我一人应付不了你,要不了几日你就厌弃我,该去寻新欢了。”
“……”
凛冽的风吹的门前的梨树簌簌作响,苍桀山在落雪中慢慢热闹起来,能听到鞭炮声。
授九的院子离明空殿最远,几乎是独自坐落在一边,其他方主的殿宇都挨着,往往几步路就能串门,而离这儿最近的也要一柱香左右。
九方阁规制是书中记载上古供奉神明的殿宇,本来初代方主藏身于乡野,但随着时间流转,九方阁的地位日益崇高,后几任的阁主难免恃才傲物,详细研究了古卷,建成了这一山的殿宇,既隐于山林又不出世。
“新的一年。”
授九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看去,隐隐能看到有红色点缀在白雪中,“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
他收回视线,握住重彧冰凉的双手,缓缓道:“阿彧,吉吉利利。”
重彧怔住,愣愣道:“你也是。”
这年的第一天,他们都祝愿对方吉吉利利。
雪渐渐小了,山上忙碌起来,准备一早的祭祀典礼,重彧作为外人,不便参加九方阁的仪式,即便凌方没有明说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伺候的弟子送来了祭祀要穿的衣袍,明空殿又来人知会,祭祀前不得进食,授九今日起的晚了,只能匆匆沐浴洗漱。
屋中弟子进进出出,开门又合门的,冷风一道一道地灌进来,重彧坐在桌边用早膳,被人影晃的头疼,他昨晚本就没睡好,起的又早,难免有些焉。
授九正套上中衣,转过身由弟子拉整衣摆时,撞上重彧的视线。
他支着下巴,长腿交叠着,表情厌厌地上下扫量授九,那眼神如同他年少时打量自己的银枪,毫不避讳,看得授九心头一震。
“你们都下去吧。”
弟子如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授九走到他身前,问道:“看什么呢?”
随着他走近,重彧的视线需要逐渐上移才能看到他的脸,他垂下眼,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何伺候九方阁不收女弟子。”
授九托住他的下巴,没头没尾道:“阿彧,你好漂亮。”
重彧挑起眉,道:“我岂非一直如此俊俏。”
他倾下身,道:“不一样,如今你是我的了。”
重彧身上昨晚被他吻过的地方突然烧了起来,灼得他呼吸一窒,只能看着他压下来。
“九公子,时辰要到了。”
清晰的叩门声传进来,授九恍若未闻。
重彧猛地一把推开他,站起身去拿他的外袍,还不忘道:“祭祀这种大事,若是你迟了,肯定会被罚的。”
授九跟在他身后,“不会的,四师兄永远是最后一个。”
绣着祥云纹的繁杂外袍抖落,拖曳在地,穿在授九身上愈发显得他不近人情。而层层叠叠的锦袍下,却是昨晚被重彧抓出来的道道痕迹。
想到这个,重彧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竟有一丝兴奋。
“快去吧,我还有些困,去睡个回笼觉,等你回来吃午饭。”
说着,重彧打了个哈欠。
授九上前一步,“我也困。”
重彧推不开他,道:“我看你精气神好得很!”
授九握住他的腰,将他压在屏风上,佯作委屈地皱起眉,“你心疼心疼我。”
重彧只穿了一件单衣,腰间松松垮垮的,授九的掌心分外烫人,温度隔着单薄的布料轻而易举传到他身上。
“我心疼你有什么用,你把这话原模原样地同你师父讲去。”
授九不由分说地挤他,恨不得与他寸寸相贴,硕大沉重的玉石屏风在他身后晃了晃,气的重彧掐他,低声喝道:“授九!你今天是要跟我打一架吗?!”
授九贴到他耳边亲了一下他的耳廓,道:“你好漂亮啊。”
重彧耳根子“唰”一下红了,骂道:“你简直有毛病!到底走不走?”
鬼知道授九今早到底抽什么风,如同魔怔了一般一直跟他重复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亲亲我好不好?”
片刻,授九才从他脖颈里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盯着他,问得重彧心如鼓擂。
外面的弟子又敲了敲门,道:“公子,该前去明空殿了。”
重彧扭开头,拒绝的意外相当明显。
然而授九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直接压了下去,贴住他的唇,不由分说的自取自足。
辗转了好一会儿他魇足似的分开些许,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才彻底松开他大步流星地绕了出去。
“走了。”
留下面红耳赤的重彧狠狠地踹了墙一脚。
他看着铜镜中自己,手指在眉眼上压了压,分明与之前毫无差别,甚至因为刚养好了病,面色尚且有些苍白。
半晌,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莫名其妙。”
授九到明空殿的时候,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甚至向来最磨蹭的伏肆都打着哈欠、没骨头似的靠在恕贰的身上,见他来了不住揶揄道:“喲,怎么一向勤快的师弟今日迟了?嗯?”
授九站到八方身侧,又正了正衣冠,拉板了衣襟,目视前方道:“弟子来迟了,请师父恕罪。”
凌方不作多语,只摆摆手,转身面向身后爬满整面墙的铜制龙纹,手在龙头上一按,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整面墙缓缓向上升起,檀香味扑面而来,墙后一片昏暗。
凌方迈步向前走了进去,其后的弟子紧随他身后。
随着凌方的脚步,两侧的烛火逐一向前亮起,映照出一条石子路,这是一个人工开出来的石洞,隐藏在明空殿的后面,石子路的尽头处的石壁上凿出一副金刚像,手持降魔杵,佛像威严,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得压抑森严,不可违逆。然而一根根的黑绳缠绕在金刚像的身上,垂下来的末端系着黑色木牌,木牌上写着第几任阁主、姓甚名谁,背面记载着平生事迹。金刚像座下,层层石阶上放着历代方主的排位。
两侧的经幡无风自动,终年不歇的檀香熏的人麻木。
“肃——”
“拜——”
“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