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重彧正撑着下巴,坐在书房里望着结在檐下的冰棱发愣,一双眼睛通红,像是随时能哭出来一样。
仲方扒着门往里偷瞄了两眼,头疼得嗡嗡作响。
三冬用手肘捅他,他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
数日之前,一封折子悄无声息地呈到了龙案上,参的是重相伙同户部侍郎贪污的事,不过陛下念着他也是为了公事而收的尾,便只装样子训斥了他两句,罚他去请点国库,要是少了一枚铜板就唯他是问。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重彧这人孩子心气一下上来了,不但没有反省思过,反而追究起是哪个缺心眼的干的这事。不查倒好,一查就出了问题,到了兵部侍郎——列宿辰的头上,好悬没把重彧他老人家气撅过去,刚从宫中出来就理了袖子随手抄起墙角的棍子追着人打,把府中闹的鸡飞狗跳的。
再之后又传到了宣皇耳中去,于是重相一起之内两进两出太仪宫,差点没被宣皇把头打歪了。
一道回来的路上二人就这事起了争执。重彧撑死认定就是列宿辰缺这个心眼,而列宿辰只觉得是他行为不当,哪儿有前脚查完他人贪污,后脚就自己把钱揣进了口袋里的?实在是有违天理。
“列宿辰,你脑子被马踢了吧?!我又不是拿的你的钱,再说这钱本就是我应得的吧?”
“就算是你应得的,你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手段去拿,难道光明正大的不行么?”
重彧气笑了,“这有什么区别么?反正都要进我手中不是么?”
“若是陛下允给你的,那便是报销给你的,理所应当,但你这样去拿就成了贪污,那是百姓的钱。”
重彧瘪嘴,他总不能当街直接挑明宣皇是怎么跟他打太极的吧?
两人由普通的斗嘴上升到了人品作风问题,又上升到了家国政治问题,最后直接在京街大道上吵起来了,引得不少人围观,啧啧称奇,就连出来喝花酒的瞿汤都撇下美人趴在窗边偷看,他一推身旁的小厮,“去,快去知会九钦天,他家小娇妻撒泼了!”
这场闹剧最后以二人拂袖背道而驰了了。
列宿辰的府邸早早立下,只是一来他没那功夫去置办,二来相府多个人多分热闹,也方便他与重彧对对朝堂上到事情。可如今他二人全是闹僵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就直截了当地搬了出去。
重彧原只当和他吵两句,想着隔两日便抛之脑后,可列宿辰一搬出去他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几日那死小子一连七八封奏折送上去全是参他的,句句在理,他这算是看情了。于是一日休沐,他就叫了重卫一起堵在列府门口要将人揍一顿出气,却等到第二日晨间都没见人出来过,重彧自己反倒是朝会迟到了,少不了被宣皇又臭骂一顿。
回府就闷坐到了现在,也不吃也不睡也不出声。
三冬端着饭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中,一边给他布菜,一边试着道:“爷跟九公子说过了么?他怎的不帮你出这口气呢?”
其实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授九要是知道了,说不准还要帮着列宿辰来气他,可如今重彧在气头上,什么事、什么话都只能顺着他的脾气来,适当地提一提授九说不准能让他缓和缓和。
“得了吧,”重彧换了只手继续撑着下巴,“要不是他抠到家了至于这样,说起来罪魁祸首不就是他。”
三冬垂眉敛目,“是是,那爷不进宫去找他算账?毕竟都是因九公子才事起的,他不也得负责?”
重彧面无表情地道:“不去,我就不信他会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来找我,我干嘛要去他那儿找不自在!”
三冬收了漆盘,想着这是别扭的毛病又犯了。
“那爷好歹吃点儿?要不也去歇会儿,您再这么熬着赔的也是自己不是?”
重彧的毛病他们都知道,话多却不由心,十句里面有一半都是漂亮话,剩下一半里的一半是扮猪吃老虎,再剩下的要么不正经,要么发脾气,唯独留了那么一两句才是接近他的真心话的。
而且这人啊有时还总闹着小孩子的脾气,逆毛的很,稍有不顺心就瘪嘴,明明就想要却怎么都不肯说,明明就很讨厌却怎么都还摆着笑脸,摆明了等着别人主动。
三冬好笑。
重彧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只一卷袖子,道:“收了吧,我也不饿……我去睡会儿。”
三冬应声收拾了退下,外头蹲着的仲方也如释重负,颠颠地跑去给他烧地龙了。
偏偏好事不成双,坏事全赶一处了。
雪越下越大,入夜也不见丝毫停的势头,主道上到雪还有薄薄一层没扫开,宫中的人火急火燎地敲响了相府的大门。
重彧被拖起来的时候尚且还在迷迷糊糊连话都说不清楚。
“啊……”他抻了四肢打了个哈欠,“什么事啊这大半夜的……”
仲方凑上前来,低声道:“宫中来人请您立即走一趟,说是淳妃小产了。”
重彧心里“咯噔”一下,睡意全无,他皱起眉道:“小产?怎么大半夜的小产了?”
仲方道:“说是见不得人的事。”
重彧眼珠一转,心中就有些底,宫中见不得人的事不也就那几样么?他嘲弄地笑笑,一招手叫来了重戍,吩咐他到明钧意那里去看看后,他随意披了件外袍便同人轧着新雪进宫去了。
这一夜,注定谁也不能好睡了。
蓬莱殿中灯火通明,按理说外臣不得进内宫,可显然宣皇气坏了把这些暂时给忘了。
重彧跟着小黄门迈进主殿时,空气中隐隐还有一股异味,旖旎缠绻的,让他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口鼻。
殿中,宣皇沉着脸坐在主座上,那表情不同于罚重彧去清点国库时的敷衍,这让重彧也忍不住正经起来,不敢再糊弄完事。而跪在他脚边垂着头的人衣衫不整,整个人都在发抖,恨不能把头插进地缝里去似的。
重彧觉得他眼熟,屏息敛神地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认出来是谁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
跪着的那人俨然是太子明谙琛!
明谙琛一听是他来了,忙不跟跌地跪爬上前抱住他的腿,颤着声不断道:“重相、重相救我……我当真没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重相救我啊!……”
重彧被吓了一跳,差点没给他也跪了,他赶紧伸手去要将人搀扶起来,他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宣皇一拿茶盏直接砸了过来。
“混账东西!”
重彧手上也被溅了些茶水和血,冷热混在一起让他清醒了些。他从袖中掏出手帕给明谙琛堵住了额头上的伤口,一掀袍子赶紧跪下来道:“陛下息怒。”
宣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重彧依旧伏着身,待他火气稍微降下去些,一手按了按额角,一手才招呼重彧起来到一旁站好。
小黄门跑进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淳妃娘娘保住了,只是孩子没了。”
宣皇深吸一口气,道:“去请九钦天,移驾去太仪宫。”
今日入夜时,宣皇突然兴起去蓬莱殿想看看淳妃近来如何。他是中途掉头的,便没有让人提前通晓一声。他进到殿中时,正值守的宫女面色“唰”得一白,抖着腿直接跪下了。他掀帘而入,明谙琛和大着肚子的淳妃两人正赤条条地并排躺在床上。
怒火中烧时宣皇没忍住打了淳妃一耳光,谁能料想就把人给打小产了,看着淳妃浑身是血地被抬出去时,他的理智才悄悄回来了些。
他没有惊扰到皇后,而是叫了重彧进宫来。
授九同甄闻一同进殿来,他瞥了一眼明谙琛却没有给重彧一个眼神,自顾行礼后靠边站好。
甄闻道:“臣给娘娘看过了,陛下那一巴掌尚且不足以导致娘娘小产,主要是……呃……”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了,尤其是重彧,一偏头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他见授九那眼斜他,一抬眼就瞪了回去。
授九低声问:“好笑么?”
重彧:“管得着么?”
那边甄闻咳嗽一声,继续道:“而且臣诊出,娘娘身孕已有五月有余,胎像并不是很稳定,似是一直在服用什么可以抑制胎儿生长的药物导致的。”
重彧生怕宣皇直接把扶手给捏碎了,连忙道:“陛下息怒,这事还需听听淳妃娘娘如何说。”
“将那贱人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