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十一月的天气骤冷,冻的人开始吸鼻子,三冬把某人平日里骚包的大袖长袍一水儿换成了有夹层的冬衫,又翻出了压箱底的大氅。
重彧见着时尚且还一脸不屑地道:“至于么?这还没下雪呢!”
他前脚掀开被子,只穿这中衣大刺刺地推开门,后脚一阵西北风兜头一吹,三冬就看到一大只耗子窜了过去,快到叫人看不清,再回头时,重彧已经龇牙咧嘴的坐在床上裹着两床被子了。
三冬合上门,语重心长地道:“今年这天真怪,又是旱又是风的,爷您穿的多些再出去,不然吹了风落下什么毛病。”
重彧搓着手臂道:“这天谁还出去?我还是再睡会儿,冻死个神仙了!”
还不待他躺下,孟书就在外面“嘭嘭”地砸门,“快点儿啊,再等一会儿,奉诏常要堵人了。”
奉诏常是每逢朝会守在皇城门前记录官员上朝情况的,有时候也就担了记谁迟到的责任,然后月底将这些统一上呈给宣皇过目。重彧跟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宿仇一般,起初贿赂不成就开始威逼,结果被他们到宣皇那里去参了一本,他看他们就哪哪都不顺眼了,时常找他们麻烦,奉常令是个有耐心的人,只当他心智不全。
还有半炷香的时候,奉常令搁下了笔,将手对揣进袖间,眯着眼看向街道上,破有深意地问:“重相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随侍往前翻了两页书,道:“满了。”
一辆马车跟恨不能插上翅膀似的横冲直撞地冲到皇城朱红门前,稳妥地将后轮收到青砖缝的一边。
同时香熄了。
厚实的车帘被人挑起,重彧眯着眼刚好看见香烛燃尽的那截断落,他“嘿嘿”一笑看向奉常令,骄矜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将手中的暖手抛进奉常令怀中,冲提着笔的随侍一抬下巴,“小孩儿,好好写!”
奉常令稳稳接住他的暖手,听他道:“今儿本相心情好,送奉常暖暖手,慰问一二,辛苦了。”
奉常垂眼,笑着道:“恭喜重相没有满勤了,比起上个月每一天准时,这个月您还是有所进步了。”
重彧牙疼似的“哼哼”了两声。
“陛下体恤各位大人,许马车驶进皇城,重相快进去吧,别过了下官这儿还卡在朝政殿门前。”
相府的马车一改先前火急火燎的架势,一悠一哉地遛着进去。
随侍看着连马屁股似乎都能透露出嘚瑟的相府马车,无奈地叹道:“重相这人还真是……”
“心大而已,”奉常令转了转手中的暖手,道:“行了,他过去了我们也就能收工了。”
蹭车来的唐长史正一颗头卡在窗外,面色发青,一阵一阵的恶心抽搐,这幅诡异的画面,叫人远远看了不禁害怕。
重彧怀中抱着一见月白的大氅,素白的手陷进同色的绒毛里,让他忍不住薅了几把。
“不至于吧,你不会是晕车吧?”
唐长史缩回头来,倚靠在车壁上气若游丝地道:“下官只是觉得……相府这马车……呕——”
他话还为说完又是一阵干呕,又把头伸出去了。
重彧惊异地上下打量他,最后揪着后领把人拉了回来,递给他一杯温水,“你这跟什么一样的抻在外面很容易让别人误会我杀人分尸的好么?”
唐长史一缩脖子,指着他道:“重相……您要积口德的,您再这样逮谁都骂下半辈子日子不好过的咦!”
重彧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戴西人,不用跟我说你们的土话。”
他扭头挑起帘子看向外面,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唐长史那厮缓过来了又把眼力见儿丢了,他伸出手去想碰重彧怀中的大氅。
“重相还真是贴心,知道天冷了给谁准备的?”
“嘁!”重彧打开他的手,板着脸道:“瞎碰什么?反正不是你?”
“……”
唐长史先替重彧试试风下了车,确认吹不死人后才“恭敬”把人请下了车。二人一路到了朝政殿门前由小黄门接过大氅,拍落一身凉意,才踏入烧着地龙的殿中。
授九早已经候在殿中,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腰背挺拔,微垂着头闭目养神。重彧走近了才看见他脸色较平时又要苍白些,透不出血色,显得有些病态。
脸上突然贴上一片温热时,授九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重彧笑吟吟地将两只手贴在他脸上,见他睁开眼更咧嘴笑了,在他脸上捏了几下。
“别闹,”授九拉下他的手轻握了一下就松开了,问:“冷么?”
重彧夸张地道:“冷啊!可冷了……你呢?你冷么?手怎么这么冰?”
他反握住授九的手,握进手心里,笑着道:“本相屈尊降贵帮你捂会儿。”
授九也笑。
二人借着袖袍的遮挡,在大殿中谋了好一会儿私。直到宣皇到来,所有官员都整顿衣冠站好,他们才松开手,袖袍挨着袖袍地站好。
重彧今日特地在朝服下加了一件袖口带绒毛的单衣,似乎早上一脸不屑的人不是他一样。
冬日起床不易,小半段早朝过去时重彧已经昏昏欲睡,他将重心不着声色地换了一条腿,稍微振作起来些,用手在大袖下慢慢地捋袖口的绒毛,等着那尖嗓的太监宣布散朝。
这几日早朝在议的,无非就是迈入冬天,天狼八部在草原上待的不安分,又在边疆跃跃欲试。
八部游牧生活,对自然依赖性极强,他们靠山吃山又不能自谋生路,草原土质条件差,一到冬天牛羊没有吃的,大宣边疆防线薄弱的小城就成了他们觊觎的对象。他们有礼的强买强卖,无礼的烧杀抢掠,又仗着马匹优势跑得快。大宣卫兵不敢擅自追逐,被他们埋伏的例子不在少数,竟由着他们愈演愈不知天高地厚。
与其相邻的西域小国自然也免不了挨他们一顿砍。
. “北疆是将军府的驻守疆域,臣以为理应由将军府来出谋划策。”
“岚老将军此话偏颇,俱是我大宣国土,又何来谁人独自出谋划策之说。”
重彧转过一点头去看站出来说话的列宿辰,见他官服款款,不卑不亢。
“臣以为,北疆是我大宣国土不可割舍之地,既不可放任不管,也不可说什么你我之责任。”
宣皇问:“将军府有何见解?”
重将军与重华对视一眼,后者即出列道:“臣回到卞京已有月余,让八部小贼趁虚而入,这是臣的失职,臣愿即刻赶赴北疆收拾八部流窜盗贼,以还百姓一个说法。”
兵部尚书道:“陛下,再有月余便是除夕,这一来动刀动枪的也不合适,二来一去一回,将军府也不得团圆,不若在寻个折中些的法子。”
列宿辰上前一步,一揖到底,“陛下,臣有策,臣以为,不如由岚家先行休书与西域小国,他们与我大宣驻边将士相互配合,先给八部一个警示,随即在由大宣出面,休书与八部,许他们来换取百姓多余的粮食,至于怎么换、用多少换都可以后续再商量。”
草原险象环生,两方真打起来,大宣未必能够占到优势,尤其进了他们的包围中心,更是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大宣与草原八部从来都是打硬仗,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谁去打,粮草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打,这些都是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八部为什么敢频频侵犯大宣边境,一是仗着大宣地方管辖尤其是边境经多年腐败逐渐露出缺陷,二便是仗着他们对草原的熟悉远远超过中原人。
八部的核心位于再往西北一些的骠骑草原,那里春天牧草能有人高,供的起草原上所有游牧民族,一到冬天就堪堪只能养活八部营帐。剩余没吃的人只能活动在大宣和草原的交界处,但背后就是他们生长的草原,哪里的水最甘甜,哪里的草料最好,哪里的马匹最强壮,他们再清楚不过。
大宣不再是当年的大宣,这一头猛虎已经垂垂暮老,他的眼皮逐渐耷拉,不再野心勃勃,开始谋划长久的利益,他要的是四境之内诸国备受其恩赐而俯首称臣,而不是以战止战。虽然大宣暂时还拥有良臣勇将,可兵马已经倦怠多年,真刀真枪的战事止步于十来年以前,这些年多是小打小闹。
重彧也不例外,他从未参与过正面交战,他未曾踏足过古战场,他二十年的巅峰止步于征战西北与夷南——在大宣压倒性的威严下虚张声势的出征,本就有了一半的胜利。
他不是东征西战见证短暂辉煌的老一辈,更不像是长年驻守边疆的重华他们,他有的是一肚子兵书策略,从来不欠缺纸上谈兵,年少时跟在重霍身后愣头愣脑地征战四方,他明白打仗不只是考看书,更多的来自于实践。
重霍也曾让他担任主将,统筹指挥,可依旧少不了他在一旁指点一二。且每次的战事都经过精密的排布,罗列了几乎所有发生的变故,重彧可以后顾无忧,因为是在不行还有他老子抵上。唯一尴尬的是,少将军出身的他没有打过不带稿纸的仗,没有在八部的草原上自由游走驰骋来去,也就是说他没有打游击战的经验,对此的印象仅仅来自于书中和他人口中——这是重彧最大的缺陷。
重华与重萦、岚风擅长防守。瞿汤以山地丘陵埋伏战扬名。步钦泽的重兵铁骑撼山动地,攻势明显。而重彧胜在正面交战,沙场上没有那只军队能与他带领的重家军正面硬碰硬,因为他们的套路变化莫测,重彧自小啃着兵书,兵法烂熟于心,融会贯通自然不在话下,不过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