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彧是从左边绕进来的,打量过屋中一圈后就有人上来招呼他了。
戴着副叆叇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只比他长了几岁,一身艳色大袖袍,衬得他俊秀非凡,细细的银链从他耳后垂下来搭在肩上,不透出一股读书人的儒风,有些斯文的感觉。男人狭长的凤眼眯起,又流露出些许生意人的狡黠,他笑着道:“公子是生客?”
重彧不置可否,又听他利落地转用汉话道:“公子想玩点儿什么呢?”
这人长的看不出是关内外哪边的人,重彧猜想他大概是个混血的,饶有兴趣地道:“先生的官话不错。”
“见笑,在下小时候就是居住在中原,”男人笑着推了鼻梁上的叆叇,道:“我是这坊中的管事,鄙姓刘。”
“刘先生,”重彧颔首示意,又道:“你们浮金坊我的确是第一次来,玩法不知道跟中原是否大同小异。”
刘先生一边引着他往里走,一边道:“先生不敢当,相差有大也有小,若是公子只是过一过手瘾,这一楼也够你玩的了。”
二人站在一张赌桌前,看着左右两人把手中的筹码推出去,又盯着黑色的骰盅揭开,无非是押大小。后面那一桌玩的是掩钱,旁边的一桌是彩选格,最后一桌又是关扑。
刘先生又跟他说了屋里另一边玩的是骨牌、叶子戏、牌九、与马吊牌,还问他有无兴趣一试。
重彧格外留意了两侧的楼梯,一直不听刘先生有提到,他便问道:“难道没有斗鸡赛马比蛐蛐之类的?我记得这些也是中原大家子弟喜闻乐见的。”
刘先生早早就见他目光流转,“自然有的,不过还需移步街市和大都城外。”
重彧了然地“啊”了一声,余光瞥见有人押送着几个奴隶模样的人跟在一个富商后,大摇大摆的上了楼,而屋中的人则见怪不怪,他心里一个来回便知晓他们这是干什么。
大宣严令禁止贩卖活人,因此少有活人市场或这等用活人做筹码的事情发生。而楼兰不同,这里虽然贸易发达,但在王族、平民、奴隶之间的阶级划分依旧存在,最为严重的且苦不堪言的应当是奴隶,尤其是有主的奴隶,他们的生死仅仅在主人的一句话之间,奴隶必须无条件服从。
故而这种以奴隶做筹码的事情在这边常见的很。
“二楼是赌物的地方,客人可以用自己的奴隶或者珍奇物件来与他人进行赌博,至于这中间的折算由双方自行决定,他们可以与朋友赌,再从他们的获得中扣除三成归我们,也可以和坊中人赌。”
重彧莞尔,“我想我应该不适合那个地方。”
刘先生也笑,“来这儿的中原人只有少部分不喜欢这个玩法,他们无法放下心中遵守的道义,大部分人中只是坚持初心几日便都放弃了,然后乐此不疲地从那里获得自己看上的一切,宝物、神兵利器、奴隶、女人。”
重彧觉得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和他的形象有些违和,但他又说得如此之轻如鸿毛,反倒让人反驳不起来。
“他们有的人从这之中体会到了把控他人命运的乐趣,以满足自己当权上位者的欲望,有的却顶着救人的名义上去,最后能脱身的却没有几个。”
刘先生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闲闲地问:“公子也想上去把他们救出来么?”
“不,”重彧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不是那大部分中的一个,被用来做筹码却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一丝反抗的人,他们心里已经认为自己的命运握在旁人手中是天经地义,这样的人即便你把他救出来,他的思想也已经被蚕食彻底,以后遇到依旧不会反抗,我们又为什么要去多此一举去就救一具躯壳。”
刘先生道:“执迷不悟是他们的事,可救与不救造化在你,袖手旁观实非义举。”
重彧笑,“先生这话有意思了,如果我不救他们就成了不义,那你们干这生意岂不是有违人伦?”
刘先生又道:“这就不对了,赌什么在于他们,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地方,再者我们也没强求他们必须赌人啊?”
重彧捏着糖人的手一抬,将糖人塞到了他手中,大笑道:“说到底你不就是想骗我上去放点血么?这年头赌场中的人都这么弯弯绕绕的了么?”
刘先生转了转手中的糖人,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摇头道:“公子慢慢玩,有事再唤刘某。”
与此同时,楼兰王宫,楼兰王携其长子于迩明大殿中迎客。
楼兰王正看衣冠坐在王座上,其长子车隋立在一旁,斟酌片刻后道:“父王,史册已然借出去了,如今大宣又遣人同我们要,我楼兰史册怎能如此任人随意讨要?岂不掉了面子!”
楼兰王也就约莫四十上下,他理了王服袖袍,闻言叹了口气,“我们与大宣紧邻,再怎么不舒坦都只能憋回去,何况他们都挑明了是要查当年他们和亲公主的事,若我们再推三阻四也是让人怀疑。”
车隋剑眉拧起,良久后道:“这儿臣自然是知道,只是史册已然被二公子借去了,我们该怎么给他们再变出一本来?”
楼兰王双手交叉随意搭着,叹了口气,“且待询问,看能不能用拓印本抵一抵吧。”
父子俩一来二去的功夫,便听外侍通传大宣人到了,楼兰王紧忙把人请了进来。
瞿汤两袖荡荡,长腿几步便从殿门处到了玉阶前行了礼,“定夷侯府瞿氏,见过楼兰王上。”
“早闻侯爷英勇之名,今日终得一见,”楼兰王示意人上了中原的好茶,请他坐下,浅笑着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风雨兼程的,侯爷可还适应这风沙苦寒之地?”
瞿汤也笑,“王上客气了,虽说我现在已不常在军中奔波,但也还不至于娇气起来了。”
楼兰王附和地点头,“也是也是,这不是怕我楼兰怠慢了侯爷,倘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侯爷海涵。”
瞿汤道:“这倒不会,楼兰风土人情多样丰富,有些东西在大宣待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见过,这次是长见识了。”
车隋坐在他对面,抬了手示意他喝茶,“这是特意寻来的卞京茶品,侯爷尝尝可还合意。”
瞿汤没依他所说,指尖轻敲了敲中原的茶盏,道:“王上是个明白人,怎么现在开始绕起圈子来了?咱们该怎么就怎么,也方便我回去交差不是?”
楼兰王略笑了两声,说道:“侯爷此番来借楼兰史册是否是大宣皇帝太过唐突了些,也让我楼兰没有丝毫准备……”
“王上应该知道,我此番千里迢迢地过来,可不是为了拿一份拓印本回去交差的。”
瞿汤一脸的不甚在意,指尖依然有节奏地轻敲着,“这长公主当年一事也是关及楼兰先王的名誉的,此举也是为了我们两国都好。”
车隋面色微沉,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一国史册随意外借本就不合道理,何况大宣此前未曾通知过一星半点,置我楼兰于何地?”
瞿汤掀起眼皮看他,“‘世子’好大的口气,轻而易举便要挑拨大宣与楼兰的关系么?”
“你——”
车隋的手死死扣住椅子扶手,克制住自己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去。
世人皆知,楼兰至今无世子,大王子鞍前马后,、忠孝义悌,只差“想当世子”写在脸上,甚至因此思虑伤身。
楼兰王双手撑在膝盖上,在繁杂的衣袍中耸了下肩,“侯爷此番孤身前来?不如将你那位朋友请来坐坐,喝杯茶?”
瞿汤眼眸一转的同时眯了起来,缓声问道:“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楼兰王道:“也不知侯爷那位朋友是哪里人,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瞿汤收回视线,吹了凉一半的茶水,“他口味挑剔得很,不知这繁荣的大都能不能伺候好了。”
楼兰王这才又笑了,“那本王可是需要些日子准备准备了……这样吧,三日后你带你那位朋友一同来此,本王自然好好款待你们,届时也能给你个双方满意的答案。”
瞿汤饮尽杯中茶水,起身负手而去,迈出殿门前朗声说道:“最迟后日,我自再次登门,劳烦王上款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