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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独她心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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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的贫瘠总会将一个人死死框住,辛文慧尽管不想承认,但还是无可避免的深受其害。

直到现在,她似乎仍能记得很多事情。

她记得幼时在弄堂里奔跑被大孩子们故意绊倒时腿上的擦伤;

她记得小学时被同学不断打掉在地上的铁皮文具盒发出尖锐声响;

她记得去朋友家串门时大人脸上古怪的神情以及离开时那一声极其微小的“资本家的孩子”。

她记得,暮色染红苏州河,路灯点亮格子间,邓丽君的甜美声音从半导体里传出来又被居委会喇叭里“五讲四美”的通知所掩盖,煤球炉从灶披间搬出来,铜盅锅子此起彼伏地响,伴着主妇们的闲话,像极了檐角滴落的雨。

而她抱着一封来自宁州的信,无休无止地奔跑。

她记得阿婆做的很难吃的饭食,以至于大多时候她总是在永安百货的雪花膏香味里饥肠辘辘的寻觅,寻觅油锅翻腾,裹着薄浆炸出蕾丝边、用玫瑰酱炒至焦糖化后再淋上酱油糖汁的排骨年糕;寻觅孃嬢用冰糖和老抽熬出琥珀色酱汁浇在一筷头浇下去就变成蒜瓣状的鱼肉上,最后一勺滚烫的猪油,脂香就穿透石库门的砖墙;寻觅着那份千张包肉塞得鼓胀,油面筋泡吸饱骨头汤,撒上虾皮紫菜,就着刚出锅的羌饼,就鲜得能照见十六铺码头粼粼波光的双档汤。

她记得自己就是那时候在华亭的阴雨连绵里用信封里寄来的钱吃胖了身子,又在十八岁那年的闷热里伴着阿婆生命的流逝都瘦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剩下大腿根和胳膊上丑陋的纹路,宁州筒子楼的逼仄小床上,姜黎一点点地用手描摹,被炉膛里漏出的一点光尽数投影在她面对着的墙上。

她记得那个被父亲朋友收养,无论干什么都比她优秀的同胞兄弟夏言铮,她记得自己曾得意于他所不拥有的自己的源自父母的姓氏,直到错收到一封称呼为吾儿言铮的信。

整整七页信纸。

而她的,过往只有三五页。

她记得1995年高考那几天潮湿阴郁的雨,横幅标语挂满考场附近的街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而她坐在病床前,等着送阿婆最后一程。

她还记得那一年父亲没有来信,只打来了电话,语气里带着些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喜悦:

“你没考上没关系,华亭本来就竞争大,干脆把学籍转来雍凉,再备考一年就是。”

她记得她那时的眼泪刚要冲出眼眶,就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忘了和你说,你哥哥考上民大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抱着阿婆的骨灰盒一阶一阶地上楼梯,吱嘎吱嘎,直到走进小阁楼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腐朽和湿冷似襁褓般包裹了她,她才像个婴儿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一滴清泪忽而掉在衣裙的纤维上,辛文慧抬手抹了抹因为情绪动荡而显现几丝细纹的眼角。

“回小区吧”

司机闻言转动方向盘,稳稳踩下了油门。

那套用巨额住房补贴买下的大平层就在八楼,辛文慧在电梯面前站了很久,最后却转身选择爬楼梯。

踩上一阶,楼梯灯就闻声大亮,她挺直腰杆,扯高半裙,在无望的前路里攀登着。

她太怕陷入回忆里了,就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开始追忆往昔往往代表着行将就木一样,她怕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多路,低头一看,衣服竟然都丢在路上,就剩一个光溜溜的身体,忍着羞耻与凝视,不知道该回头找衣服还是蹲下抱头遮羞,还是说,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矮跟皮鞋发出跺跺的声音,清瘦的中年女人倔强地抬高下颌,忍着脚下磋磨,似乎想把这当成一种惩罚。

但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懊悔和恼怒疯狂剐蹭她的心脏,叠加腿上的疲倦,她此刻只想轻佻地脱下脚上的破鞋子,然后用力扔到雨地里,穿过这该死的小小一方玻璃窗子,打碎它,进而让风雨都砸进来。

五楼的标识出现在眼前,辛文慧才站定喘息,耳边嗡鸣个不停,像极了筒子楼里她们依偎着取暖时喷在彼此脸上的暖热气旋。

“我得放过她”她痛苦地想。

她劝诫着自己,就好像这十几年来的窥视都只是她的幻想,就好像当年痛骂了一顿后干净利落地将姜黎推开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得承认自己的卑鄙,就像承认母父当年对她浮于表面的爱。

“可为什么只有我痛苦?”

辛文慧忍不住去想女儿眼里的明媚与昂扬,忍不住去想姜南与女儿的亲昵神态,更忍不住联想到她们竟然站在她们这些老家伙的骨头上这样高高兴兴地恣意过活。

就连姜黎,这个被命运安排了一手烂牌的女人,也在如今找到了惊人的安宁。

风雨二十载,独她心不平。

这未免也太过可笑。

小玻璃窗上水流如注,声音被隔的远远的,楼道里静的像是死了人。

辛文慧的胳膊无力地垂落,她累了。

于是抬脚离开楼梯间,坐她的电梯去了。

八楼,客厅

温华年正半靠沙发 ,正拿着一份内部时报品读,紧闭的门却突然被拉开。

平日里将衣冠整洁奉为圭臬的妻子今天却一反常态,耳边多出几分碎发,脸上也尽显疲态,男人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留驻过多视线。

“你去哪儿了?”一板一眼,没有质问的语气,倒像是在例行一个名为关怀的公事。

“和你无关。”

辛文慧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自顾自地换了拖鞋。

“心心是不是今天出院?人呢?”

温华年的话让辛文慧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头嗤笑,多的是嘲讽:

“你女儿都快跟着外人野疯了,你才想起来问?”

“不是你女儿?”温华年头也不抬,在报纸后轻飘飘地回话。

辛文慧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瞬间被哽住了,细看眼神里全是不甘与恨意。

“你说的外人,是那个叫姜南的女孩子?”男人见女人不说话,又继续问道。

“你知道她?”

“辛大小姐老情人的女儿,倒很难不知道。”男人撇撇嘴,眼里都是戏谑。

“别阴阳怪气的,我最烦你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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