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空调开着,外面的雨又滂沱,车窗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轻薄的雾。
车轮滚过,泥水飞溅。温家的司机踩着油门,熟练的打着方向盘,前窗的雨刮器抡来抡去,车内后视镜里赫然一双苍苍的眼睛。
车后座的矜贵女人自从上车后便一言不发,司机偷看了几眼,发现她的动作好像一直没有变换过,只是撑着下巴,目光投向厚厚的水雾,神情恍惚而又忧郁。
红灯亮了好几次,车走走停停。
“夫人,回小区吗?”
“再开一会儿吧。”
司机不语,只是默默开着车在小城里绕圈。
她今天太莽撞了,辛文慧想。
她最引以为傲的自控在姜黎面前一文不值,漫长的岁月给足了她虚假的勇气,结果被带着刺的姜黎轻轻一碰,就瞬间爆炸,四分五裂,什么也不剩。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唯独你不能”
“你要是手脚想再伸的远些,那我就再蜷缩一点儿”
“哈………”
她是什么很让人厌恶的人吗?
辛文慧阖了阖眼,觉得无比困倦。
女儿们给她的冲击太直观,以至于她忘记她和她已经分开很久,并且都已经是两个老家伙了。
“老家伙”
辛文慧齿间轻轻呢喃,一丝热泪却突然溢出来
“姜黎这个老家伙打算忘了我”
“那我呢?”
辛文慧问自己。
她忘得掉吗?
可她又记着些什么呢?
辛文慧叹了一口气,手指搭在车窗上,蓝青色的血管隐隐若现,指节动作间,一串数字浮现。
“1995”
司机调整了坐姿,真皮座椅摩擦发出声响。
“嘎吱嘎吱”
像是北京212辗过路面的积雪。
抱着书包的年轻女生看向车窗,外面一片素银。
瘦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冰冰凉凉与天地一色,端坐挺直的身子跟着车子小幅晃动。
“哒哒哒哒哒……”
车窗摇得厉害,辛文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姐,您甭怕,这吉普车走雪路就这样,习惯了就好啦。”
年轻司机笑着解释,说完更用力地握紧了方向盘。
入冬后,雍凉的雪缠缠绵绵下个没停,路上积雪沉冰是常有的事,但今天的雪却尤其的大,摇尽了满城的柳絮,扯飞了一地的鹅毛,洋洋洒洒,漫天罗帐。只一夜间,宁州就被盖上了厚厚的被褥,又赶上周闲,连中学门口生意很是红火的糖葫芦小摊儿也不愿出来,沿街的小饭馆里更是门可罗雀,人都窝在家里躲清闲,小城里空的好像只有路上辗过的一道道车痕。
雪逐渐积得挨上了车底盘,军绿色铁疙瘩爬行的愈发龟速,最后干脆临危一晃,就地缴械。
司机几番操作无果,打开车门跳进雪地里,围着车身转来转去。
“小姐,应该是熄火了”
司机小张看起来粗糙,实际上年纪不大,军队里混了几年,退伍后又开了几年大货车。又谈了个对象,半年前结婚后就被在劳动局工作的老丈人介绍来给县长开车。
虽然平时工作时间不稳定,但架不住工资待遇好,再加上是给县太爷开车,多少人抢着都干不上。因此这小张除了私底下偶尔嘟囔几句,大多时候还是蛮得意的。
可饶是这样,今天这趟还是让他有些烦躁,一是本来该休息的日子还要外出,二一个则是雪路实在滑,风险大得很。这不,战战兢兢一路,这眼瞅着快到了,还是给撂这儿了。
他自己倒是不着急,可就怕耽搁了车上这位年轻的小小姐,这小姐细皮嫩肉,长得好看,就是这大冬天的穿的少了点儿,帽子也没戴,棉袄也没有,就穿了件呢子大衣,远远看去细条条一个人,看着就让人浑身发抖。
小姐从小在南方长大不清楚这西北的苦寒就算了,怎么辛县长和李主任也不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呢。眼瞧着小姐的嘴唇都发青了,这车又坏在路上,等到家属院肯定要大病一场,县长要究他的罪可怎么办呢,哎!
“小姐,车可能得修一会儿,您别下来。”
辛文慧闻声动动身子,往车窗边凑了凑,看见司机站在雪地里,一开口就吐出一大团冷雾来。
“好”
她木木地点头,鼻尖泛红,热气喷在车窗上。
她终于到了。
两天的火车,在长安中转后又坐上了长途汽车,路上吃路上缓,这一程,她足足跨过两千公里。
她眼瞧着劲绿的平原阔野过渡成了裸露的高原沟壑,忍过了湿冷,凛冽的北风却只往人脸上割。
“爹爹姆妈,搿能样子,就是?拿我囥了辣华亭个道理啊……”
(爸爸妈妈,这个样子,就是你们把我扔在华亭的原因吗……)
年轻女生扯了扯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却对上耷拉的眉,像绿叶无端生出几分枯黄,清白里染上忧郁的蔚蓝,没有盛大的意味,只有倔强而又微小的落寞。
辛文慧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手指,只把怀里的包抱的更近些。
她来的时候,除了这个包,就只另外带了一个黑色皮制银钉大箱子,里面放满了阿婆留给她的东西。
那座复式小洋楼的原主人死的死散的散,昔日的浮华光彩剩下的就都在这里面了。
“阿婆拿性命保下来个物事,侪拨侬做家当了呀。”
(外婆拿命保下来这些,都给你做家当了。)
阿婆去世的时候给辛文慧下了一场雨,现在来了宁州,雨就被冻成了冰。
于是她现在纵然胸口多么苦涩,也落不下一滴眼泪来。
“呼……呼……”
一粒飞雪从被颠簸摇低的车窗缝里钻进来,扑在她面上,被暖意侵了,从颊滑到颈。
“张司机,车坏了?”
“这不是很明显嘛”
“你这大雪天拉撒人哩嘛”
车窗外模糊的翁声传进车里,一张大黑脸凑到车边往里面探,辛文慧转了脸,手指轻轻扣在坐垫上。
“你这包公嫑把客呵上了。”
(你这包公别把客人吓到了)
张司机将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边拉边往车里瞥。
这大黑脸原来是副食商店的主任,姓闫,前几年用粮票肉票的时候风光的很,油水多吃得香,膘肥体壮,这两年个体户多了,生意不好走下坡路,他忙着出租转让门店,但办事处看上头的脸色不松口,公章盖不了,也就暂且死耗着。
“撒客嘛,能让你这大神亲自开车接。”
闫主任好奇的很,正了正自己因为被拉扯而有些歪扭的毛帽子,双手筒在棉袄袖子里,显得人愈发臃肿魁梧。
“书记他女子,今儿刚从市里接回来。”
“撒”
他声音粗犷,让车里的辛文慧都听的一清二楚。
“书记哈有女子?”
(书记还有女儿?)
“你把人都能惊死,悄悄。”
(你把人能吓死,小声点儿。)
张司机瞪了闫主任一眼
“这不是人莫听说过嘛”
“你能听说过就怪啦”
张司机说着,声音压低了些
“一两岁就撇到华亭,现在都十来年了,跟她外奶长大的。”
“华亭?!来不是大地方嘛,县长把他女子养的还挺美滴。”
(华亭,那不是大城市嘛,县长把他女儿养的还挺好。)
“美个屁,一个老婆子带一个碎娃娃,能有多美?而且我跟你说……”
张司机正还想说些什么,一侧眼,瘦瘦高高的女孩儿已经站在了大黑脸背后,阴恻恻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脸看出个洞来。
“张师傅,阿拉啥辰光出发?”
(张司机,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闫主任吓了一跳,转过身,辛文慧看到了满脸的胡渣,一茬又一茬,她不由得有些膈应。
“小姐,您……说什么?”
张司机声音弱了几分,笑里带着心虚。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车还修的好吗?”
辛文慧的脚踩在雪地里,她没有穿长靴,短帮鞋在刚刚地行走里已湿了大半。
“暂时是修不好了,得再找辆车来接。”
张司机实话实说,女孩儿清清淡淡的眼睛看得他有些发毛。
“得多久?”
“我现在去联系,雪天车不好找,估计得等一两个小时。”
“一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