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打算,或者,企图?”郑清庙眼中有厉色,审视和居高临下的拷问。
天空中轰隆作响,亭子里也能听见声音,但两人淋不到已经落下的雨。
天地瞬间阴沉,亭子恍若囚笼。
“郑兄,你有些急了。”
“人之常情。”
“郑兄不是不入俗世吗?”程湍收敛了脸上礼貌的笑意,“她的药该换换了,不知她还有何其他病症,还望郑兄告知。”
“你也很急。”
“履霜山天高路远,而我就在京城,我可以照顾她。”
“为什么啊?你凭什么啊?你知道她是谁吗。就凭你,不够。”
“所以她是谁?”程湍面色发白,眉眼如刀,嘴紧紧抿着,眼神上扬,是猛虎捕猎时的势在必得。
郑清庙看着程湍的样子,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造孽啊。”
程湍皱眉,风簌簌地吹着他的衣襟。
郑清庙站起身,掏出一根短香,插到窗台的细缝中,点燃。手摸上窗棂,挡住一点风,雨刮进来,打在他纯白色的衣衫上。
他只仁慈地施舍一点点,就这一点点,不会再多了。
“你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小就上山了吗?因为她娘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了,三岁孩童本记不得什么。可惜她娘死前就与她待在一处,她娘让她带着遗书先走。然后她就走了,或许是路太长,又或是一封书信对于三岁孩子来说还是太沉重,遗书被落下,找寻不得。”
“看起来就是她的错对吧。她父亲,就是那晏守机,踹了她一脚,将她罚在大门外一天一夜,那时候应该是寒冬腊月。”
“后来,晏守机悲痛不已,不想看到这个女儿,就把她带到山上。”
“她一开始没有师父的,因为……太小了,又很普通,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奇特根骨,而且几乎山上所有的师父都知道,她娘死了她一走了之还丢了信。”
程湍眉头紧锁。
“她常常出现在山上没人的角落,就一个人,一个小奶团子。后来我有次回山碰见了她。”
“这么小的孩子在山上实在罕见,我天性散漫,便时常逗她。她一开始不怎么会说话,但会笑,就冲着你傻傻地笑,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走了她不跟着,你来了她就坐在一旁听你说话。”
“大概过了些时日,她突然就拦住我,说听说哥哥很厉害,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你知道她问什么吗?她问,我丢了件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该怎么办呢?”
“我说,你丢了什么呢?”
“她坐在那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然后跟我说,就是丢了东西,要怎么找到呢?”
“她不想别人知道她弄丢了母亲的遗书,所以根本不接话。”郑清庙笑笑。
“我知道她丢了什么,她父亲当年找了很长时间,没找到。但这事明显把她活生生地压住了,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孩子。”
“我跟她说,你太小了,或许不明白,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
“那是我随口一说的话,因为那东西找不到了,又没法和一个小孩子说清楚什么。她听得云里雾里。”
程湍静静地低头听着,外面风雨交加,他长袍也被吹起一点儿,吹皱了。
“再后来,我就走了。一两个月吧,再回去的时候,听说她拜了师门,师从冰方盛,学习石刻。我还挺高兴的,她也算是有师承了,不至于成天在山上傻跑。”
“只是……我有次偶然间拾到一块玉石,上面的字和画极为稚嫩,我只能想到是她的。我就去找她还给她,她说谢谢,还是满脸的笑,脸红扑扑的。
“她去山顶小屋住了,那里不暖和。”
郑清庙转身看向程湍,“可她是谁啊?她就不是一般人。”
“我之后又捡到好多次类似的石块,木块,我每次都给她送回去,告诉她要好好保管,她什么都不多说,只说谢谢。”
“直到,我又捡到了第一次捡到的那块极好的玉石。”
程湍手紧紧攥着,横眉冷眼抬头。
“我实在是疑惑,我去找她,问她为何又丢了。她说对不起哥哥,她太想找回她丢了的东西。”
“我不明白,我要她解释。”
“她近乎吓哭了一般,说,她用了很长时间搞懂了 ‘有失有得’的意思。她说知道了,如若她想要得到什么,她就要先失去一些东西。”
“所以,她把觉得刻得很好的石头都扔了,扔在山林里各个地方。她说她想要得到她失去的东西。”
“她还说,那东西很贵重,她或许要一直失去,才可以得到。”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娘的遗书。”
“有失有得哪里是这个意思,她想用失去来换得到。可她忘了,她已经先失去了,那份遗书。”
郑清庙盯着沉重的雨幕,雨哗哗地下,天也慢慢亮起来,变得透亮地蓝。
“但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她失去的还不够多……”
程湍起身,将镂空的窗子推开,雨一下子触手可及。
“当然还有很多事情,你也不知道。你理解不了她,别还没什么自保能力,就先让她得到了,哪天又死了,她估计也要搭上什么性命之类的。你还不配。”
哈,这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早就搭上了。郑清庙只能暗戳戳地骂,莫名其妙地愤怒,气急败坏地斥责仅仅还只是互相认识的朋友的他们。
“小孩子如果吃了糖会牙疼,那就别吃了,从一开始就别让她吃到,嘴馋也很痛苦。”
“那噩梦呢?” 程湍终于张了张嘴,问道。
郑清庙煞有介事地盯着程湍看,“那个,你就更不配知道了。”
他将窗户一把关上,那根香还剩下一小截,努力地燃烧着,“药单我会亲自调整,还麻烦你程府煎药了。”
噩梦的源头就站在他面前,如此大义凛然地问,郑清庙心中忽地燃起一把火。
他转身走出亭子,走进雨里,浇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