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他消失了。但在你脑海里不断盘旋,在你的错觉里经常出现。
而现在他本人就出现在你眼前。
我有点难受地伸手按在胸骨上,是一片平静,在否认着我几乎以为心跳活过来的错觉。
“你是有什么问题,到现在还站在雨里。”他的声调顺着我的动作低下去,声音模糊到像耳语。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一把伞,黑色伞檐宽大,轻易将暴雨隔绝。
“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淋雨?为什么大半夜不好好呆在你房间跑来这里?你知不知道福克斯的另一边是狼人领地,要是你不小心闯入……”凯厄斯牙齿紧咬住嘴唇,那么愤恨的质疑。丝毫没意识到这些问题我同样想要反问。
我沉默,他指责。雨水落下来,却不再能落到我头顶上。
我抬头,沉默看了眼黑色伞底上印着的三角形。紧握手机,冰凉的触角硌进我手掌。尽管我已经不需要它,因为故事主人翁就站在眼前。但这种情况,手里握着点什么还是心里好过点。
“那你呢。”目光瞥向遥远的森林深处,故作轻松地反问。其实我不需要一个答案,“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西雅图或者旧金山。”办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这个问题实在精妙,因为他的话一下子被我卡住。空气安静喘息,撇去如有实质压力的空隙,我才有机会抬起头。
终于看清他。
雨水已经彻底将眼前这个男人浸湿,我甚至觉得他比我状况还要糟糕。至少贴近我身体的那些里衣还勉强保持干燥,而凯厄斯却不同。
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雨水的味道,我毫不怀疑,如果我们不是吸血鬼,明天一定会高烧致死。
雨水透明清澈如玻璃,将细节放大。他的脸孔苍白,与黑夜背道而驰。他的发丝晶莹,仿佛下一秒就要蒸发成月光;他的目光专注,趋于凝固。
我赶忙别开脸,想要逃开这种专注到形成压迫的注视,难道他想用他的目光将我杀死吗?
我们沉默着,在雨里。时间久到我这个安静患者都有些不习惯。最终我意识到,他,凯厄斯,是不会先开口的。这个别扭患者。
尽管明明是他回答不上我问题,但他要表现得像是我提了错的问题,所以他不该回答。
于是我将目光投到更远的地方,山里原本有雾,可现在雾气被雨水冲洗掉大半。这让我的掩饰变成一种暴露的企图,就连自己都能意识到。
这种意识使我连做一个简单动作都变得那么困难,比如伸出手指。
根本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骨头还是被雨水刺激到战栗的皮肤。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感觉到它被注视,接着握上伞杆。
深吸口气,我几乎用举重的力气将倾斜明显的伞扶正。
“雨下很大。”这种事实到连自己都觉得是白痴的话,到底怎么敢说出口的,真想逃。
凯厄斯还是沉默,似乎他打定主意要看我尴尬到底。
“所以不要淋雨啊。”我彻底逃开他眼神的放开手,手指沾满他肩头拂掉的雨水。胸口处窒息感越来越明显,都不知道溃败成这样的手是怎么完成这些动作。
凯厄斯呼吸的溃败比我手指来得还要凶猛,我都快怀疑他有什么隐性病,比如哮喘发作。但他动作是一点不像哮喘病人的麻利,没来得及收回,我的手已经变成猎物,沦入他的陷阱。
手腕处的禁锢,我很不习惯地回头。他看着我手指的狂热,仿佛这一生都未曾见过雨水。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停,月光穿过枝桠,稀疏地照在我们胸膛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会失去呼吸,变成月光里一座雕塑。
“和我走走。”他却转身,似乎再也无法容忍这种氛围。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在看到他转身的时候。
凯厄斯的手牢牢抓着我手腕,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我放弃了,让他继续牵。的确,这样雨后的阴湿天互相搀扶会走的更加安全。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脚步声在森林里踏出一条路。
我不知道凯厄斯为什么还要撑着伞,鉴于现在没有雨。我不确定,世界上是不是还会有人和我一样,在这种时刻感到四肢都无处安放。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这么不善于忍耐。
“你最近在干什么?”他没说话,于是我知道他在等我说。
“我最近都住在卡莱尔家,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好。”意识稍微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马上为卡伦们开脱。他们不是阴谋狡诈的犯罪者,是世界上珍稀的好人。尽管可能凯厄斯的认知与我大相径庭。
凯厄斯发出了不赞同的哼声,显然他不打算改变。
我没管他,继续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下雨,天气很不好。但爱丽丝很聪明,她给我们安排很多室内活动。我们会到顶楼躺在沙发上看书,看累就将书蒙到脑袋上。头顶在下雨,打到玻璃上霹雳啪啦,闭上眼睛的话那种感觉很像睡着。”
一片寂静,为什么他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好奇。原本只属于手腕的温度爬到手掌上。我顿住,毒液在口腔里不安分的翻涌。
“还有罗莎莉,她酷爱棒球,不过可惜只有在暴雨天才可以打。埃美特和爱德华组织过棒球赛,就在房子后面的山坳。棒球看起来是种不错的运动,但是我不会打,所以没有参加,就和贝拉站在旁边看。”
“哼呵,棒球。”不知道凯厄斯喜欢什么运动,或者说他们那个年代有运动这回事吗?但现在我肯定不管有没有,这项运动绝对不会是棒球。
困难地思考着,我尝试想象,他穿那种棒球衣服会是什么样子。爱德华倒是有很多套,他经常当作便服穿去上学,我已经看惯。但我想象不出凯厄斯……这想法太大胆了。我闭上眼,但却无法忽略死命往我食拇指缝间钻的手指。
“说下去。”凯厄斯终于开口,他语气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虽然结果还是把问题丢给我。我有那么多话要说吗。我不确定。
“呃…然后其实就没什么。贝拉喜欢听音乐,我们经常半夜窝在客厅沙发一人一只耳机。爱德华有和她相同的喜好,他偶尔会在我们旁边弹钢琴,他可以听到贝拉心里的曲子再弹出来,那很有趣。”
我知道凯厄斯会反驳,所以我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尽管我也不确定能抢占先机到底是因为我警惕,还是他注意力完全不在我的话上。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爬上我手背,是被他抓着的那只,那是手指吧。
“爱丽丝很喜欢服装,她送我许多衣服。我们四个人去购物,然后搬回家一大堆。”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抱头鼠窜了。我实在不会说话,更加不会找话题。如果说是贝拉她还会努力配合我,她太善解人意,哪怕最后会因为没话找话和我一起尴尬,她还是坚持不让我的话掉在地上。但凯厄斯显然不是善解人意那一挂,更多时候我觉得他像来找茬。
“说下去,凯伦。”他继续要求,丝毫没看出我窘迫,似乎还很愉悦。我很希望这种要求可以是互相的,那样我就可以要求他收回他那不知节制的目光。
说下去,说什么。刚才说到哪里,哦是衣服。衣服怎么了。上衣下装长裙短裙?红的蓝的绿的紫的?
我终于丧失掉全部语言,是因为手指间的温度已经不可忽视。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荒谬,通常情况下吸血鬼对寒冷无感,因为他们就是寒冷本身。
但我没有撒谎。
手指交缠相扣。我终于体会到我们别无二致的温度,冰冷到与心脏大相径庭。
毒液在胸腔的过度泛滥带来一种燃烧的错觉,我想德米特里的吸血鬼常识是不是讲少什么,他没告诉我吸血鬼能被自己的毒液烧死。
月光沉默无言,显然它不打算帮忙。所以行凶者更加嚣张,他拖住我在没有小径的森林中,硬生生走出一圈路。
我们之间的氛围,从未如此安静,而且怪异。不知道走了几个钟头,模糊的晨曦都要撑住树顶,挣扎着爬出来。我开始听到鸟鸣,还与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我们在逼近公路,看起来爱德华似乎弹了一夜钢琴。
手指一紧,能掐死人的力道,只不过这次的施暴者变成我自己。
“怎么了。”凯厄斯在我的力度下被迫停下来转过头。他是那么不明所以,表情单纯的可以。
灼烧褪去一些,我突然有一点愤怒,过去几小时里我差点高温致死。
而他却那么无辜。
尽力检索大脑里的词句,最后却发现可用的寥寥无几。所以说人要多读书并不是谬论,否则该到用的时候你就哑口无言。
“你最近工作很辛苦对不对。”
好尴尬的开场白,我快继续不下去。凯厄斯嗯了一声,他难道就没什么别的话要说?比如介绍介绍自己最近工作什么的?
“西雅图也下雨对不对。”
我觉得自己嗓音干涩到好像几百年没说过话,还有,他去的真是西雅图吗。不知道。其实现在我最该做的是感谢吧,埃美特喜欢看电视,每晚八点他最喜欢的节目开始前是天气预报。我们天天看。不然我都想不出这问题。
凯厄斯没回答,这太好了。否则后面话我都不敢再说下去,要不那就太荒唐了。
“你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福克斯对不对。”
他依然沉默,好像思维去到很远的地方,只留给我一个倨傲的下巴。如果信心多一点现在我就该偷笑的,可惜这方面信心我没有。所以我只能盘算怎么问接下来这个问题。
“你……”
“你想说什么。”凯厄斯抢先开口,难得他这么有耐心,口气温和又美好,要不是这次我发现他表情里藏匿的恶趣味,我就要相信了。
可我发现了。之前那点恼怒扩大,眨眨眼,咬死嘴唇。你休想骗我一个字。
但不幸的是,凯厄斯显然也发现这一点。于是他改换策略。我们的手现在变成他最自信的镣铐,这个阴谋家,就像世界上所有阴谋家一样,是不会因为发现自己一个诡计不凑效就停止不前。他太自负。
也的确太强大。
“你想说什么。”我还想挣扎,可惜凯厄斯不再给我机会。他主动倾身,影子遮下来,把我的月光都偷走了。
我不知道他用这种方式是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晨曦温柔地爬上脸孔,还有风,或者是呼吸。
“凯伦!!!”
女声尖利,我苏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是爱丽丝的脸孔。她站在不远处,恍若天降。平常就不服帖的头发现在更凌乱了,衣服也乱糟糟,好像还是昨天那件。爱丽丝不是这种会将同一件衣服穿两天的性格,而且她怎么找到这里。我相信她的能力,可我更相信她不会窥探。
然后是另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爱德华。
“我很抱歉。”慢慢的,慢慢的爱丽丝向我走来。语气脚步沉重欲死。
“我真的很抱歉。”她重复,终于走到我身前。
而我也终于看清她递给我的东西。
那是一份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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