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卢特河如野火延烧一般,融入群山密林的云巅当中。
我漫步其中。风吹时候,整片森林排山倒海坍塌下来。
河水混杂了腐殖质与营养的气息,浸润了鼻腔,继而扩散到身体。月光压下来,影子却消失。我沉默地走着,成为这森林的一份子。
昨天从天使港购物中心回来后,卡伦一家人再加上一个我,几乎把全部空闲时间都花在清理屋子上。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客厅门廊就将变成永久禁地,让人再也无法下脚。
贾斯帕配合爱丽丝,将一箱接一箱似乎没有穷尽的收纳箱从房间里搬出来。那里面有些衣服是爱丽丝已经不喜欢,打算找时间驱车送到回收站的;有些则是她很喜欢的限量款,但因为实在放不下,所以不得不暂时收纳起来,放进地下储藏室,好给这些新的腾出空间。
而爱德华和贝拉,则致力于将整栋别墅都播放成音乐天堂。他们收纳CD与磁带,顺便测试从前那几部以及新买的那一台机器的可使用性。
于是整栋房子变成音乐大乱炖。客厅里放着乡村民谣,他们房间里是轻爵士,卡莱尔的书房被临时借来,插入磁带播放钢琴曲。
就连埃美特和罗莎莉这样毫无音乐细胞的房间也不能幸免,爱德华想测试新买的二手机在被修复后能否正常工作,但埃美特拒绝听音乐。于是他们两个人几番纠缠后,结果变成埃美特将房间给爱德华试机器,而机器里放的是罗莎莉最爱的电视剧原声带。
“简直暴殄天物。”爱德华离开时很不情愿嘟囔着。但没办法,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测试他修好的机器。
埃斯梅和卡莱尔,则整个下午都呆在厨房。埃斯梅负责清点统计,卡莱尔则耐心地按照爱人的指示,将一箱薄煎饼或者果酱从这头搬到那头,又或者是从上面转移到下面。
医生对此没有一点不耐烦,他甚至在医院请假半天值班,回来帮助妻子完成家务。
医院没有拒绝这种请求,因为卡莱尔是个勤劳的工作者,他从业以来,极少请假,哪怕不是自己的班,也愿意常去代值。
医院大概都生怕他对于工作的积极性会影响到家庭关系。所以一听说是家里的事,他们马上就答应了。
这种情感,真让人羡慕到说不出话。卡伦家族如此良好的家庭氛围,实在是有迹可循。毕竟有这样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又能偏差到哪里去呢。
至于我的房间,那儿已经变成彩色的海。我整整花掉一个白天与一个黑夜,都没能将衣服完全折叠分类。
其实中途我本来快要弄完的,但爱丽丝来了。于是我们将折好的衣服打开,又玩了半天搭配换装的芭比游戏。
等她心满意足离开时,这里再次变成一地狼藉,一切归零,我不得不重新开始。
于是我又花掉一个白天,再次将衣服重新收拾。终于赶在日落前,将爱丽丝这一份超大心意收拾干净。
在完成这一切后,饶是以吸血鬼的身体,我都觉得我应该出去走一走,直直腰身。
继续走着,雾气愈发浓重。夜色将森林融化为一种如有实质的黑,将我包裹起来。
我并不害怕,事实上黑暗使我感到很安全。我曾走过无数条夜路,窥见过无数不能生存在白昼的秘辛,所以它们已经变成我的朋友。
前方是一片被雨水沤烂的落叶区,土腥味源源不断钻进嗅觉。
我将鞋子脱下来,用鞋带反系在高点的树桠上,并用石头在棕色树皮上刻下白色记号。希望等会回来时,可以顺利找到它。
踩上落叶层,脚底微陷下去。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害怕,反而让人舒服——脱离地表温度的泥层潮湿粘腻,是一种包裹的冰冷,而这种温度令人清醒。
我没有目的地,继续赶路。脚底上的泥土随着我步子,很快重新回到它来处的怀抱。我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到最后跑起来。
风呼啸滑过,同时滑过的还有一些片段。
森林、训练、奔跑。
追逐、海浪、悬崖。
我用力甩甩头,思绪顺着头发蒸发到空气里。
高大的冷杉树挺拔笔直插入地底,在这里它们取代天和地,将世界变成一个绿色洞穴。我不再能听见公路上车轮碾压过碎石粒的咯噔,不再能听见爱德华断断续续的钢琴,不再能听见野鹿踏断枯枝的咔嗒。
万籁俱寂,浑然天成。
我知道我已经走的足够深。
这里树木郁闭度极高,光几乎灭绝。我稍微往前走,终于勉强看清手指上的纹路。于是我停下来,手伸进口袋。
小小一方屏幕下的按键凸起清晰。点亮屏幕,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六分。一个凌晨,对于不需要睡眠者而言的。
嘀哒。
我猛然回头,却只逮捕到一颗分装了月光的水珠。
下雨了。
雨声有节奏地在我大脑里盘旋。嘀哒嘀哒,滴滴答答。就像摩斯密码变奏曲。
如果爱德华在场他绝对难以忍受。想到这里我不经笑出来,是的,我混乱的大脑。所以为了他心理健康我走的足够远,远到他不可能听到我现在内心所想。
3是不祥的组合前面缺少一个1;
6是德米特里的幸运数字,因为他曾昼夜不息追踪七名罪犯,并在第八天傍晚成功,由此获得嘉奖;
4是永远一词的前奏;
9是正方形构成八十一格的曼陀罗,通向并包围宇宙。
屏幕再次点亮,是被一串数字,迟迟不肯熄灭。手指摩挲着拨通键,在这样绿的天堂里它几乎丧失掉颜色。拇指按下它,还没等屏幕画面转变又迅速按下它的相反键。
雨越下越大。
我蹲下来,双手环住膝盖,膝盖贴紧心脏。这是个保护的姿势,雨水全部落到我脊背上,流淌的冰凉。
嗡嗡。手机贴着腹部震动两下,我没管。
嗡嗡。又是两下。来信息的人似乎知道我不会看,于是紧跟着打来电话。
圣诞颂歌的铃声在漫天雨水里变得飘渺模糊,就像爱丽丝的语言。天使港的阳光伞下,她的脸孔是如此明媚,圣洁如天使。
我没有接听。
将鼻子埋在两膝缝隙之间,额骨与膝盖骨相对,彼此角力。黑暗里,稍微一点光明都会变得分外清晰。大腿缝隙间,那串刚刚被我播出又按掉的数字执着闪烁着。
这种光斑,让我想到和卡莱尔散步的那片树林,光线透过缝隙,微弱地扑过来。他嘴唇翕动,对我说。
四下无人,一粒石子被冲到我脚趾边,紧接着是更多。
福克斯小镇处在地势低洼处,持续的暴雨会引发山洪。
啪嗒。又一颗石子,这次是打到我肩膀。有些头痛的抹把脸,想要拿回被雨水剥夺的视线。虽然我喜欢黑暗,但我不习惯看不清。
啪嗒。再一颗。
我没有起身,任凭雨水顺着坡地在脚边泛滥成灾。
我想到出门时正好是卡伦一家的休息时间,贝拉这次没有窝在客厅发呆,所以我的离开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觉得这很好,因为他们不必再为我担心,将精力花在我身上。住在卡伦家这段时间,我时常会感觉自己给他们带来许多麻烦与不便。尽管所有人都一再表示没有,并且如果我愿意,以后欢迎无限次回到福克斯来做客。
但骨子里习惯孤单独立,从不敢有麻烦别人的习惯。面对这份善意虽然心底感激,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而且我没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能为卡伦一家奉献的价值,这使我不安。
也许,我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一直都是。
也许,我是个迟钝的人,接收他人想要给予我的情感太困难。
暴雨淋湿了头发,又顺着头发流进领口。
我是多么愿意沉寂在这一片黑暗野地。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
泥水纷纷扬扬,我站起来。手机屏停止闪烁,那么流畅地跌落。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住,恐怕它现在已经磕到石头上五马分尸。
冷杉树在泥地上投下高大影子。
“凯厄斯。”我转过身。他就站在树里,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手边唯一一点光斑,也在我转身的刹那熄灭了。
虚幻飘渺,几近不真。
就像活在一个漫长的梦里。
我不知道他已经站在这里多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
要不是知道一个人不会有两个影子,我还不会发现他。
头脑里完全没有陌生气息,因此也就不曾认定任何危险。
爱丽丝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习惯。
“凯伦。”这样熟悉的声音,那么轻易叫梦醒过来。
我觉得自己站在原地都带点虚浮,世界天旋地转。或许我是病了。现在,还是更久的以前?
我不知道。
刚才叫我的声音陡然变调,下一个眨眼已经到我身前。
“凯伦!”又是熟悉的锋利,带着压抑都压抑不住的恼火,我都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有这么多气要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为什么总能把我的期望搞砸。我当初就不以应该听信马库斯,那个传声筒,我早该想到他不过是来替阿罗施展诡计。”
鬼知道他在期望什么,他离开时可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那么毫无根据,毫无理由地消失了,我才是那个摸不着头脑被留下的人。
还有什么传声筒什么诡计,这听起来像是个阴谋,我从未涉足,但现在凯厄斯认为错都在我。我可不想背这样的锅。
“为什么要大半夜跑出来?!该死的卡伦,我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哪怕他们稍微多用点心,你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凯厄斯继续施加毫无根据的指责,他对待脑子里的阴谋论总是很有耐心。暴戾压抑很清晰在他表情上裂变开,五官的精致全都变成锋利。
这不是卡莱尔的错。我想反驳,但嘴唇压抑没有出声。有什么东西终于通过视网膜传递下来,冲动地堵住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