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区内,初爻只觉得头昏脑胀,耳鸣声在安晴说出石头已经牺牲的那一刻陡然放大,充斥了他的整个世界,他缓缓放开按着安晴的手,双手很慢很慢地垂在裤缝两边。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强行将已经涌上眼眶的泪憋回去,嗓音有些干涩:“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号,”安晴的哭声小了些,准确来说她的情绪应该是已经稳定下来,抬眼看了一眼初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双手抱着箱子撞开初爻往外走,留下带着哭腔的一句话,“都是因为你!”
她忘了拿走桌上那本摊开的证书。
初爻被撞得踉跄,最后扶着桌沿站稳。
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为五月十五号上午九点零六。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心脏处隐隐传来的痛感似乎并不真实,恍惚间,他已经扶着桌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里,双手有些颤抖着抚上那本摊开来的证书,连指尖都在发抖,当他粗粝的指腹触碰到证书上用行楷书写的名字时,他终于无法再压抑心底的那份哀痛。
眼泪嘀嗒地掉在铜版纸上,顺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滑了下去,而后是更多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最终把铜版纸弄湿了一小块,而那个名字旁边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
姓名:佩石
单位:粤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奖励名称:二等功
证书编号:XXX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年到头都穿不上几次的警常服,戴着警帽,很端正,清秀的脸庞上透出一丝严肃却拘谨的神态,旁边是签发单位的钢印。
初爻拇指的指腹掠过那张两寸照片,眼泪就像是决堤了一般,喉咙里发出隐忍着、绝望的恸哭声,直到后来他不顾形象地把证书抱在怀里,趴在桌上,脸贴着桌面,浑身发着抖,哭到再也没有流泪的力气。
……
四年前。
刑侦支队特案组在追捕一起无差别杀人案的凶手时作出了正确研判,在九环河附近针对凶手布下天罗地网,无路可逃的凶手见警察穷追不舍,当即劫持一名年仅六岁的女童跳入河中,企图以此威胁警方,而支队的一位年轻民警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只穿着一件夏季执勤服,也跟着凶手一齐入水,勇夺凶器,将女童安全解救,并铐住了凶手。
然而民警的右手却在抢夺凶器的过程中被划伤,鲜血直流,医护人员赶到后,他却说,先看看孩子。
这位民警的英勇事迹被登上了报纸,荣记个人二等功一次。
他的名字叫佩石。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爻眼泪流干了,抱着那本证书恍惚地抬头,特案组还是那个特案组,四年前的他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刚发下来的证,自己先翻开欣赏了一遍,然后收起高兴的情绪,走到佩石面前,淡然地拍拍对方肩膀。
“啊!”石头吓了一跳,右手抱着的纱布透出丝丝血迹,“师父,你吓死我了。”
“笑,谁跟你嬉皮笑脸的,”初爻神色和往常的严肃没什么不同,“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篓子吗,还笑。”
佩石有些不解,摸不着头脑,却又有些害怕:“捅娄子……我,我不知道啊,嘶——”
就在佩石还在瑟瑟发抖地冥思苦想的时候,初爻将一直藏在身后的证书丢给了他,语气淡淡的:“自己看。”
佩石接住了飞来怀里的证书,下意识用胳膊夹着,左手翻开,猛地愣住,而后抬起眼睛看向初爻:“二、二等功!我的?”
“嗯。”
“真的是我的!我的二等功!”佩石开心地高高举起证书,一把扑在了初爻身上,“我的二等功!是我的二等功!这是我的第一个二等功!”
初爻眼底掠过一抹温和的笑意,紧接着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严肃点行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案组干什么大事了,一个二等功而已。”
佩石安静下来:“噢……”
初爻抬手揉了把他的脑袋:“以后有的是立功的时候——喏,奖章。”
佩石又笑了起来,接过初爻递过来的奖章盒,忽然认真道:“谢谢师父!”
“你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帮你立的功,”初爻道,“好好收着吧,留个纪念。”
特案组里安静一瞬,初爻用眼神示意其他正在偷偷看热闹的人:“怎么都不说话,人家第一次拿荣誉,你们就这么干看着?有点不够意思了啊。”
这群人朝气蓬勃得很,掌声立马到位,而且还分外整齐:啪啪、啪啪啪……
——“谁最棒啊谁最棒!”
——“你最棒啊你最棒!”
——“请客!请客!请客!”
脸红挠头的佩石,趁大家热闹起来悄悄离开特案组的初爻,憨厚笑着的胖子,跟着拍手但好像藏着心事的贺加,拿起手机录像的安晴,以及从外面进来与初爻擦肩而过的、好奇他们在干什么的江汜。
里头热热闹闹的,安晴关掉了手机录像,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那一瞬。
一切都似发生在昨天。
而现在的特案组,只剩初爻一个人抱着那本证书,流干了眼泪之后仅留下无限恍惚和沉默。
片刻后,他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忘记从前的事情,伸出手背抹了抹脸,忍着万般的痛楚站起身,椅子在他身后发出磨牙的声音。
他把证书放在了桌上,弯腰用胳膊肘压回原来的平整,最后直起腰,合上了那本红艳艳的证书,指腹不住在外壳上轻轻抚拭,感受着烫金的字令人牙酸的凸起。
他沉沉地叹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孟霜抬手敲敲玻璃门。
初爻转过身,孟霜双手环胸靠在门边:“我来就是想通知你一下——”
她忽然停住了,而后道:“哟,已经知道了?”
初爻嗓子哑到快发不出声音,微微吸了吸鼻子,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停职吗。”
“我就猜你会问,”孟霜穿着白衬短袖,淡然走近,“你这个师父,当得不称职。”
“是不称职。”他说。
孟霜道:“你的宝贝徒弟停职期间说服了邢辰带着他一起查案,两个人卧底卧进了郭龙的老巢,禁毒大队收网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他替人家挨了六颗枪子儿,肠子都快流一地,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初爻眸底一暗,推开孟霜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孟霜拉住他。
初爻狠狠转身,眼里满是红血丝:“禁毒大队的人是都死了吗!特情是死了吗!这种事情让他插什么手!”
孟霜抓着初爻衣领,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冷静点!”
他偏过头去,胸口微微起伏。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不知情,包括苏子柒,”孟霜说,“邢辰没有把佩石的事捅到上面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初爻,你那个徒弟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部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当初让他替你隐瞒去蒲县找潘景的事,他能被停职吗!你明知道他这个人闲不住,还非要以保护他的名义让他彻底离开特案组!”
初爻缓缓平静了下来,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因为我……”
孟霜放开他的衣领:“你以为你那点心思局里领导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们调查组的人真的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故意让他帮你瞒下来,不就是为了能让我们有一个给他停职的理由吗,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会因为受不了你的保护而选择自己以身试险!你知不知道他跟邢辰说了什么——”
初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孟霜的那句“因为你”。
孟霜叹了口气:“他说,他不能看着这起案子查到最后组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不想看着你扛着那么大的压力孤孤单单地走完全程,所以他才想通过郭龙抓到唐大鹏的底,顺理成章撬动杨氏集团这个大石头。”
“不对,”初爻声音微微抖着,“石头他还在停职,他怎么知道那么多!邢辰要查郭龙纯粹是因为禁毒大队早就盯上了,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调查进度!”
孟霜无奈道:“我也不清楚,石头到底是为什么知道的,这话只能问他自己。”
初爻紧紧攥着拳:“我要查他联系上邢辰之前的全部行踪,就算是违反程序规定我也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随你,”孟霜淡然地看着他, “看你这样估计也没办法再沉下心查案子了,我去跟你们局领导研究研究,到时候放你两天假——”
初爻冷冷地看着她:“不用!”
孟霜微微抿唇:“真不用?”
“我徒弟都没了我放假有什么用,”初爻红着眼睛,咬牙道,“好一个郭龙,好一个杨氏集团,要是不把它连根拔起,老子他妈就不姓初!”
孟霜的眼神带着一丝安慰,抬手拍拍他肩膀:“追悼会定在下周三。”
初爻长长地叹息一声:“……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