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碎叶掠过文华殿飞檐,陆昭虞握着烛台的手沁出冷汗。太子案头的《北疆战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昨夜偷偷添上的朱砂批注——居庸关东侧山坳可屯兵,是她随燕将军查勘时记下的生路。
“殿下不能去。”烛泪滴在青砖上凝成琥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去年漠北之战,匈奴设下三十里流沙阵,连铁血郡王都折了半副兵马......”
萧承煜抬眼时,烛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
“昭虞可知,”他指尖抚过战图上的狼牙关,“三日前接到急报,守将已悬梁殉国,城墙下堆的不是积雪,是冻僵的尸体。”他忽然起身,玄色披风扫过博古架,玉瓶里的腊梅枝“啪”地折断,“父皇卧病,太子监国,若连这点担子都担不起,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她向前半步,袖中狼齿药囊蹭过他靴边。那是十六岁时他猎到雪狼,特意取齿为她磨的药囊,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眼底的决意。“可您是储君,”她声音发颤,伸手抓住他袖口,“不该以身犯险......”
“不该?”他忽然轻笑,“你小时在扬州瘟疫区穿行,我拦过你吗?你说‘医者不能怕染病’,如今我要说‘君者不能怕死’。”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声,“天干物燥”的梆子声惊飞檐下寒鸦。陆昭虞望着他颔下晃动的东珠坠子,去年陆昭虞上元节,他摘了这坠子换她爱吃的糖画,被皇后娘娘罚跪整夜。
“我怕的不是死。”她别过脸,不让他看见眼底的泪光,“我怕的是......怕你像这腊梅枝,断在冰天雪地里,再没人替我别乱发,没人在我熬夜熬药时,偷偷往炉子里添碳......”
萧承煜的手指骤然收紧,却在触到她颤抖的睫毛时骤然松开。他低头看见她襟口露出的红绳——那是他送的狼齿项链,齿尖刻着“虞”字,此刻正贴着她跳动的脉搏。
“还记得慈恩寺的签吗?”他忽然轻声,指尖抚过她眉心,“你求的‘平安’,我求的‘山河’。那时你笑我贪心,说‘求了山河便难顾平安’。”
陆昭虞闭眼,佛堂的檀香仿佛穿越三年光阴袭来。她记得自己抽到“上上签”时的雀跃,他却将签文揉成纸团扔进香炉,说“不如自己写个圆满”。此刻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
“让我跟你去。”她忽然睁眼,握住他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带医箱,你带战甲,就像当年在扬州,你骑马护着我过瘟疫巷......”
“胡闹!”他猛地抽回手,转身推开窗。夜风吹乱他额发,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匈奴的弯刀不认医者,你当是在太医院坐诊?”
她望着他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去年她染疫病危,他在她床前跪了三日,把太医院的医正骂得狗血淋头。此刻他的背影像极了那时,明明怕得要死,却偏要做出强硬模样。
“殿下可知,”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晒干的雪莲花和狼毒草,“这是我新制的金疮药,能在零下二十度不结冰。还有这个......”她展开帕子,里面包着十二颗褐色药丸,“是用犀角和麝香做的强心丸,可保三日内不伤脏腑。”文华殿外的铜鹤香炉飘着冷烟,陆昭虞的指尖被燕野鹤握在掌心。他的手掌覆着薄茧,是常年握刀的痕迹,却在触到她腕间脉搏时,刻意放轻了力道。檐角碎叶飞旋,掠过他肩甲上的狼首纹,与她腰间狼齿药囊上的刻痕遥相呼应。
“想好了?”燕野鹤的声音混着北疆的风沙,却在低头看她时软下来,“若你要劝他,我便陪你闯这趟龙潭。”
她抬头,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昨夜她在药房熬药时,他站在檐下看了整夜的神情。此刻他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定是接到消息后快马从军营赶来。陆昭虞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居庸关,他也是这样顶风冒雪,送来她急需的狼毒草,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萧承煜的怒吼穿透雕花木门:“都给朕退下!再敢劝朕留守,就等着去宗人府抄《贞观政要》!”
燕野鹤的眉峰骤然绷紧,手按上腰间刀柄。陆昭虞却轻轻拽住他袖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冲动。他......其实最怕冷清。”
这句话像块冰扔进滚油,燕野鹤浑身紧绷的肌肉忽然松了松。他低头看她,月光淌过她睫毛投下的阴影,想起去年她在太医院熬夜写《瘟疫论》,他偷偷往她炭炉里添的那炉红碳——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极低的声音说:“燕大哥,这味药引子,唯有你猎的雪狼骨最合用。”
殿门忽然被推开,宫女们捧着碎瓷片鱼贯而出,眼底满是惊慌。陆昭虞迎上萧承煜赤红的目光,看见他发间新添的银丝——不过半月未见,竟似老了十岁。
“昭虞,你也来笑我?”萧承煜的声音里带着薄怒,却在看见她身后的燕野鹤时,忽然凝成冰碴,“怎么,连北疆的‘狼将军’也来教训朕?”
燕野鹤踏前半步,铠甲轻响间已将陆昭虞护在身后。他抬手行军礼,狼首护心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末将只是护送陆相前来。但若殿下执意涉险......”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这是陆相昨夜赶制的避毒丹,三十里流沙阵中可保十二个时辰清醒。”
陆昭虞愣了愣,忽然想起昨夜她在药房打盹时,迷迷糊糊看见的黑影——原来他一直守在窗外,将她的话听了去。纸包上还缠着根红绳,是她平时束头发用的,此刻却系在避毒丹上,像道灼热的印记。
萧承煜的目光在红绳上凝住,忽而冷笑:“好一对‘将相和’。朕若不收,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殿下误会了。”陆昭虞绕过燕野鹤,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这金疮药和强心丸,是臣作为医者的本分。至于......”她指尖抚过战图上的朱砂批注,“居庸关山坳可屯兵三万,是燕将军亲自查勘的生路。臣只望殿下......”
“只望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萧承煜猛地挥袖,战图卷成利刃般的弧度,“你以为朕不知这是生路?可若朕不去,谁来稳住军心?谁来给那些冻死的将士报仇?”
殿内温度骤降,陆昭虞听见燕野鹤的呼吸声沉了沉。她忽然转身,握住他的手——那是双握过狼齿、执过刀锋的手,此刻却任由她轻轻掰开,将自己冰凉的掌心贴上去。
“燕大哥可曾告诉过你,”她望着萧承煜,却将这句话说给掌心跳动的人听,“去年他在雁门关,为了救个迷路的小卒,硬是带着十骑冲进匈奴大营?”她感觉到燕野鹤的手指骤然蜷起,却又在她捏紧时,慢慢摊开成温柔的弧度。
“臣并非要殿下退缩,”她从袖中取出半幅兵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只是想请殿下带这支‘飞虎营’——他们全是燕将军亲自训练的死士,擅用短刀和绳索,可在流沙阵中辟出生路。”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兵书封皮上,那是他前年送她的《孙子兵法》,扉页还留着她用银针刻的“慎战”二字。燕野鹤忽然开口,声音像冰河开裂:“末将愿率飞虎营前驱,为殿下扫平障碍。”
陆昭虞猛地抬头,撞上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她想起昨夜他在檐下说的话:“昭虞,有些路我必须替你走。”此刻才明白,他说的“路”,是她放不下的旧情,是他甘之如饴的守望。
“好。”萧承煜忽然坐下,指尖重重按在狼牙关位置,“燕野鹤,你率飞虎营为先锋,三日后开拔。昭虞......”他抬头看她,目光在她与燕野鹤交握的手上掠过,“你替朕守好居庸关,若敢出事......”
“臣必当万死不辞。”陆昭虞叩首时,感觉到燕野鹤的手指轻轻摩挲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银针磨出的,他曾说像朵小花开在掌纹里。
退殿时,夜已经深了。燕野鹤替她披上披风,指尖划过她鬓角的碎发:“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