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太后忽然掷笔,金镶玉笔杆在案上滚出半弧冷光,“去年黄河决堤,你们在文华殿算赈银算到天亮,算出个‘百姓应效死报国’的荒唐结论。陆昭虞带着医女在扬州搭三十六个粥棚,左手执《千金方》,右手握算筹,算出每碗粥该放十七粒粟米——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谁算得出人命的重量?”
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燕野鹤的玄色披风掠过门槛,带来北疆特有的冷冽雪气。他单膝跪地呈上密报时,陆昭虞看见他护心镜上新添的刀痕——那是三日前雁门关之战的印记。御案上的《边军屯田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用朱砂标注的“苜蓿轮作区”,旁边还压着她亲手缝制的醒神枕,狼齿扣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臣附议太后所言。”枢密使李崇山掀开铠甲护肩,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箭疤,“末将在肃州中了匈奴的毒箭,是陆姑娘用狼毒草外敷、内服甘草汤,把末将从鬼门关拉回来。她能从箭毒里辨出七味草药,就能从户部烂账里揪出七处贪墨。”
王廷珪的白胡子抖得如秋风中的芦苇:“纵使她有经世之才,可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失德,何况......”
“何况哀家也是女子?”太后忽然起身,凤袍上的金线麒麟在烛火下张牙舞爪,“哀家十四岁随先帝出塞,亲手斩下过匈奴左贤王的首级;二十岁协理后宫,把内务府的蛀虫揪出十七个;如今垂帘听政,这万里山河可曾在哀家手中短了半寸?你们口口声声‘女子不得干政’,却连漕运淤塞三年都治不了,还好意思谈‘德’?”
陆昭虞解开狼齿药囊,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米价歌》残页。昨夜她在醉仙居听书,卖唱瞎子敲着渔鼓唱“淮安米贵如金箔,扬州仓满鼠啮囤”,她便着谢柔用炭笔在帕子上记下各县粮价。此刻展开纸张,朱砂批注在烛火下红得像灾民溃烂的伤口:“启禀太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疏浚漕运。清江浦淤塞八十里,江南米船困在瓜洲渡,而京畿百姓已开始吃观音土。”
户部尚书周邦彦惊得抬头,眼镜片在灯光下闪过慌乱:“以工代赈需征二十万劳工,这......这要耗多少粮草?”
“每日三升粟米,十钱工费。”陆昭虞的算盘珠子撞出清脆声响,“所需粮食可从扬州义仓调拨。据臣所知,扬州知府私吞赈灾米三成,现存仓米足够支撑三月工期。至于余下缺口......”她指尖划过纸上“江南米商”四字,“可令富户捐粮抵税,按《大明会典》,捐米千石者可免三年商税——他们库房里的米,怕是比国库的还陈。”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王廷珪忽然剧烈咳嗽,手帕掩住嘴时,陆昭虞瞥见他袖口绣着的金线稻穗——那是江南米商行会的暗纹。太后忽然笑出声,从案头拿起陆昭虞去年所赠的养颜膏瓷瓶:“你瞧这金箔,当初你说‘女子容颜是底气’,哀家如今才懂,这底气不是胭脂水粉,是能把金箔揉碎了和入药里的心思。”
玉玺落下的闷响惊飞檐下白鸽。陆昭虞叩首时,额头贴着金砖上的蟠龙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狼齿——那是燕老将军赠予陆家的信物,齿根刻着“忠勇”二字,此刻正与她腰间新赐的相印隔着层层锦缎,贴着心口发烫。
退朝时,燕野鹤在长廊尽头等候,披风上的雪粒落在她朝服下摆。“听说你要管漕运?”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北疆的风沙,“雁门关的弟兄们打赌,你多久能让热粥送到城墙下。”
“下月初一,第一批粮草必过居庸关。”陆昭虞摸向袖口暗袋,触到《漕运十策》里夹着的苦艾——那是她亲自去高邮湖采的,茎秆上还沾着去年洪灾的泥浆,“告诉他们,我在每袋粮食里都掺了驱寒的紫苏,就像当年给你们治冻疮的方子。”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宫墙上的麒麟砖雕旁。陆昭虞望着燕野鹤腰间晃动的狼齿玉佩,忽然想起太后说的“治万民之疾”——这朝堂从来不是只靠朱笔御批,更需如苦艾般扎根民间的温热。她掌心的狼齿与相印相触,仿佛听见扬州粥棚里的喧闹,看见北疆军帐中跳动的烛火,那些被金殿龙涎香掩盖的人间烟火,终将在她的算筹与银针下,织成新的经纬。
“相爷留步!”小太监追来,捧着鎏金食盒气喘吁吁,“太后娘娘说,这是您去年送的养颜膏新制,加了三倍珍珠粉,还说......”小太监红了脸,“还说女子当宰相,更要容光焕发,免得那些老臣说您‘面有菜色’。”
陆昭虞打开食盒,甜腻的玫瑰香混着金箔暖香扑面而来。盒底压着太后的手书:“朝堂如炉,望卿作火中青莲。”她指尖抚过“青莲”二字,忽然轻笑——原来这至高皇权下,藏着的是与她在慈恩寺初见时,同样温热的目光。
暮鼓声声里,她与燕野鹤并肩走过金水桥。桥下冰面初融,倒映着漫天晚霞,像极了扬州药棚里熬着的琥珀色药汁。陆昭虞摸了摸腰间狼齿,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混着市井叫卖的喧嚣——这人间万千疾痛,她终要如苦艾般,一株株拔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