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夜格外漫长。
沈黎蜷缩在公寓的飘窗上,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查尔斯河对岸的MIT校园灯火通明,程以清还在实验室加班,短信说不用等他吃晚饭。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植入体处理器,沈黎想起白天在心理学系研讨会上分享的研究——关于听觉障碍者的梦境体验。
有学者提问:“沈先生,您自己在失聪后,梦境中的声音是怎样的?”
他当时回答得很学术,谈大脑皮层的重组与补偿机制。
但真相是,自从植入手术后,他开始频繁地梦见父亲。
沈立亦,那个在他十岁时自杀的男人,那个因为无法承受逐渐失聪的痛苦而选择永远沉默的父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沈黎的眼皮渐渐沉重。
他摸索着关掉客厅的灯,跌跌撞撞地走向卧室。
床头的加湿器喷出带着薰衣草香气的白雾,这是程以清为他准备的助眠装置。
“别等我,先睡。”
——程以清的最新短信在手机屏幕上亮起。
沈黎微笑着回复了一个“好”字,钻进被窝。
温暖很快包围了他,意识如同窗外的雪花,缓缓飘落...
恍惚间,沈黎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味。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童年老家的阳台上。
盛夏的阳光灼热刺眼,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
“小黎,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黎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他已经十五年没听过了。
缓慢转身,他看见父亲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指尖夹着一支烟,烟雾在阳光下呈现出淡蓝色。
“爸...爸?”沈黎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沈立亦比记忆中年轻许多,两鬓还没有白发,眼睛也没有后来那种绝望的空洞。
他穿着那件常穿的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过来让爸爸看看。”沈立亦招招手,笑容温暖。
沈黎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当他终于走到父亲面前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长这么大了。”沈立亦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触感真实得令人心碎,“耳朵...还疼吗?”
沈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植入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时候那副笨重的助听器。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不疼...爸爸,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他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父亲自己后来完全失聪了??
告诉他自己做了脑部手术?
告诉他自己遇见了程以清?
沈立亦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坐下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沈黎战战兢兢地坐下,贪婪地看着父亲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略微下垂的眼角,还有那道被自己小时候调皮抓伤的淡淡疤痕。
每一个细节都和他珍藏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梦见你好多次...”沈黎小声说,“但从来没这么清楚。”
沈立亦掐灭烟头,转向他:“因为你现在能听见了,不是吗?虽然方式不同。”
沈黎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爸爸当然知道。”沈立亦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爸爸看着你呢,一直看着。看你考上大学,看你遇见那个男孩,看你做手术...”
“那你看到...”沈黎的声音哽咽了,“看到我恨过你吗?”
这个压在心底十五年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那些深夜的泪水,那些被撕碎的全家福,那些“为什么抛下我”的无声呐喊...全都凝结在这一句话里。
沈立亦的表情黯淡下来:“看到了。应该的。”
一阵沉默。
楼下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远处有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
这个梦境真实得可怕,连风吹过晾衣绳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
“我不够勇敢。”沈立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失去听力后,世界变得太可怕了...每一声笑都像在嘲笑我,每一句模糊的话都像在密谋伤害我...”
沈黎的心揪成一团。
这正是他高中时的感受,那种被世界隔绝在外的孤独。
“我试过,真的试过。”沈立亦的手微微发抖,“但那天...洗衣机坏了,水漫得到处都是。你妈妈在抱怨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责怪我...”
沈黎记得那一天。
他放学回家,看见父亲站在厨房里,脚下是一滩水渍。
母亲在哭,父亲在吼。
十岁的他躲进房间,直到一声巨响打破了一切。
“我应该再坚持一下的。”沈立亦的声音充满悔恨,“至少...看着你长大。”
沈黎再也控制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