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你大抵想象不到,卫堰这样野心勃勃又狠辣无情的人,竟会在登基之日册封垣儿为太子。你的三个条件,卫堰没有食言,他待姬垣就如同当日卫阊待他自己一样,但唯独不能放任垣儿做普通人。”
姬珩死后,他被囚在周王宫的一处偏殿中。不久,天子衮服九旒冠冕加身的卫堰踏进殿中,他抬起头来,从散乱的发见瞥见卫堰端肃冷漠的脸。
他从袖子里拿出玺符,把玺符递给卫堰之前,他对卫堰说,“我死后把我同她放在一处吧,挫骨扬灰的话,就一起扬了;曝尸荒野的话,就一起被野兽吃掉;我说过,到哪里都会陪着她的。”
宫人上前一步接过玺符,卫堰冷哼一声,“姬珩是叔父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入了卫氏族谱的人,她生是卫家的人,死后自然也得同叔父合葬在一处,与你谢谦有什么干系?还是说,你认为一个面首,也有随主母下葬的资格?”
面首二字尖刻刺耳,话音落下,太监过来宣读诏书。诏书中的内容令谢谦一诧,接着,他讥嘲一笑,“着我为太子太傅,卫堰,一朝天子一朝臣,谢谦只会是周国的臣子。”
“卫垣在朝中毫无根基孤立无援,朕的长子年纪渐长,你说到时候朝中的臣子是拥立他一个先皇遗孤还是拥立朕的儿子?没了你谢谦长袖善舞,姬珩唯一的孩子,还不得被扒皮抽筋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卫堰说着,弯腰盯着谢谦乱发下惊疑的双眼,挑眉道,“还是说,谢相看不起区区太傅一职?”
“你……,你竟寻到了垣儿,还册立他为太子?”谢谦一时呆愣,片刻,他明白卫堰的用意,册封叔父的孩子为太子,是为了博了一个贤明宽厚的名声,扫清他之前暴戾心狠的恶名。正如卫堰方才所说,卫垣在孤立无援的朝堂上只会被打压被陷害,根本活不到继位为帝的时候!
“卫堰,你竟如此狠毒。”他一时又急又怒,挥着双臂朝卫堰扑了过去,卫堰是武人出身,他连卫堰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跌坐在地上,几日不曾进食,他头晕目眩。
卫堰蹲下身来,九旒冠冕上垂珠相撞,他揪住谢谦的衣领,冷声道,“谢谦,你最好给朕活着,否则,朕明日就送卫垣下去陪你。你不是喜欢姬珩,视卫垣为己出么?朕成全你。”
说完,他站起身来,任谢谦跌坐在地上。
谢谦讲到这里,不觉唏嘘道,“为了垣儿,我不得不苟活于世,卫堰虽然对那些明枪暗箭放任自流,但也从不曾出手打压过垣儿。如此过了七年,卫堰旧伤复发一命呜呼,垣儿继立为帝,册我为相……”
“我这才算不负你的嘱托,打算到下头来找你。”说到此处,谢谦不由哽咽,他握着姬珩的手,指腹轻抚她的手背,“卿卿,上天垂怜,这一次我再不想蹉跎这么多年了。”
*
姬珩做了一个梦,梦里卫堰死后,垣儿改姓为卫,继立为帝。
多么荒唐的梦呀!卫堰那样的性子,怎会容得下垣儿,还让他继承帝位?
姬珩苦笑,睁眼看天光乍起,上一世的日子,她也会睁眼看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她的塌前,然后不得不穿上衮服走上朝堂看一群肥头大耳老态毕现的臣子吵的不可开交。听到前线传来的战报频频失利,只知斥责武将带兵不利,却无一人能站出来领兵与晋军对抗。
他们闻卫色变,互相推诿,比缩头的王八更惹人耻笑。
“陛下,该上朝了。”她的掌侍女官进来提醒道。
“青……芜。”姬珩皱眉,喊出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名字,“替朕更衣。”
青芜诧异地抬起头来,撞入姬珩沉静幽深若有所思的双眸中,她赶紧垂眸,取来熨烫好的衮服,替姬珩穿戴。
姬珩记得,她是新提拔上来服侍自己的女官。原本,她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上一世的某次祭天礼上,她从一旁奔来,替她挡了从混乱的人潮中飞刺而出的匕首。她倒在她的怀里,奄奄一息,“陛下,还好……您没事。”
她擦掉她脸上染上的喷涌而出的血珠,认出那似乎是几个月前提拔上来的,服侍她的掌事女官。自服侍她的乳母逝世后,她再不曾信过任何一个宫人。这个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竟不顾性命替她挡刀,是花儿一样,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啊。
“你叫什么名字。”姬珩问,“朕同你无亲无故,何必舍命救朕?”
“奴婢青芜,陛下当年身为公主之时,曾……”
姬珩没能听到青芜牢记的,被自己遗忘了的,或者说是从未在意的故事。
“青芜。”看着镜中少女在她头顶,翻飞如蝶盘起发髻的那一双手,和少女稚嫩的脸庞,姬珩问,“朕似乎在那里见过你。”
青芜愣住,镜中艳丽又不失威严的脸庞勾唇微微一笑。她倏地在姬珩的身后跪下,手中捏着的玉梳都没握住掉到干净的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两半。她赶紧俯身叩头,迭声请罪。
姬珩转身,看着伏在地上瘦小的身躯,“朕瞧你眼熟,你告诉朕,朕恕你无罪。”
“陛下身为公主之时,曾赦免过奴婢的罪责,那时奴婢打扫勤政殿时曾打翻了先皇的砚台,是陛下替奴婢求情,奴婢才拣回一条性命,今日得以侍奉在陛下跟前。”青芜声音抖的厉害,那时打翻先帝的砚台后,她就发誓从此之后不能再犯一点错,如今又在陛下跟前摔断玉梳,实在是罪无可恕,按规矩一顿板子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青芜说的,姬珩毫无印象,毕竟可能那只是她随口说的一句话,竟救了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甚至驱使着她后来舍命救了自己。
“起来吧。”姬珩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青芜站起身来,替姬珩戴着冠冕的手仍然在抖。
姬珩穿戴完毕,走出殿门,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宫殿青灰色的瓦片之上,她伸出手来,任金色的日光洒在自己的手臂上,久违了的,带着暖意的阳光。
议政殿中,被围成几圈的大臣挤满了。殿外大树上勤勉的鸟儿叽叽喳喳,殿内的大臣们也叽叽喳喳,讽刺的是鸟儿是为了筑巢,而大臣们是庆幸犬戎被晋军击溃,保住了自己的官帽。
姬珩踏入议政殿,大臣们站立成行,喧闹的议政殿安静下来。
谢谦手执玉圭上前禀道,“陛下,晋军仍驻扎在镐京城外,晋国卿士卫阊卫将军正候在殿外。”
姬珩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沉声道,“宣。”
宣令使高声喝唱之间,一高一矮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殿中走来,姬珩眯着眼睛,屏住呼吸,双目凝视住那个阔别十多年的身影。卫阊身穿甲胄,手执佩剑,身后跟着同样身穿甲胄的卫堰。
垂在面前微微晃动的旒珠遮挡了姬珩的面容,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分开碍眼的旒珠,终于看清了卫阊的脸。
麦色的肌肤上,浓黑有型的剑眉下是一双炯炯的眼睛,光华流转间,似乎又隐隐带了点笑意,倘若皱眉的时候,额头会有三道浅纹,像一只笑着的憨态可掬的老虎。发怒的时候,嘴唇抿起,眼尾的那点笑意淹没在骤起的杀意之间。
姬珩发现,即便卫阊死去十余载,他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依旧如此鲜活。那时,她为数不多的乐趣,是在云雨之间咬伤他的肩膀,看他眉头皱起后抿唇凝住她时候,眼尾的笑意被锐利的目光吞噬的样子,这让她有种虎口拔牙的紧张和刺激。
姬珩强迫自己尽量镇定自若地面对卫阊,须臾,她平静下来,静坐在龙椅之上。下头卫阊的声音传了过来,“臣,晋国卫阊见过见过陛下。”
“平身。”姬珩病重嘶哑的声音掩盖了声音里的异样,“此次镐京之围,多亏了卫卿。卫卿之功,非三言两语可表。朕已拟好诏书,册卫卿为晋国新君。”
姬珩起身,亲自接过宫人手中捧着的新制的晋国玺印。宣令使宣读完册封诏书,姬珩托着沉甸甸的玺印缓步至卫阊身前,卫阊屈膝,单膝跪地,双手托至头顶。
“晋君,免礼。”姬珩把玺印放在卫阊手中,意外地瞥见卫阊嘴角微微掠起的一抹笑意,随即,手背上一道温热的触感一擦而过,那是卫阊掌心的温度。
姬珩愣住,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