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铅块,按入苍穹之极的砚台,以乌黑色研磨铺散。所有的肺腑之言在揉搓成了废弃的纸团后,变作一张薄纸的诀别信。
离开磁州的前夜,楚涟登门走访了来往比较密切的几个病患,叮嘱完后续的疗养流程,而后去了当初提供住处的那大户人家,告知了他即将离开的消息,并表达了这一年来的感谢。
赌气离开的潇飞只好短暂接受了许今逸的帮助,留宿在磁州的一个叫千华楼的饭点民宿里。
许今逸非常后悔对他说菜随便点,酒随便喝,结果现在就是潇飞毫无情面地往胃里灌酒,满地的空酒瓶堆的都快无从下脚。
明明都已经快要喝不下了,开封的还在被他举着往喉咙眼里灌,只见这人满面通红地打了个满嗝,突然捂住嘴,许今逸见状立即扶着他出去吐,结果吐完回来他还要拿小杯盏一口一口抿着喝。
“别喝了。”许今逸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咋舌劝了句,一只脚踩在椅边上,手里的折扇绽开晃了晃,随口问道:“你当初因为我有喝成这样过吗?”
“滚,你不配问我。”潇飞甩手将桌子上的酒瓶推翻在地,神志不清地支吾着:“许…今、逸…你,你说我,我在干嘛啊…”
“我,我为什么要结这个缘。”潇飞手里的酒盏被他也随手丢了,里面的液体泼撒过他的大腿,湿沥沥地向下滴答,他像失了力似的靠在椅背上,眼神呆滞地对着面庞的空气自言自语道:“…我,算是喜欢他吗?”
“你不喜欢。”许今逸嘴上说得肯定,而后摸了摸鼻子。
“你…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明明是亲自将迷茫说出口的潇飞,被人接了话茬后,反而还不高兴了。
“真喜欢还忍心说那些?”许今逸笑了:“话说你对他武功自不自信呀,前两天不是被人盯上了吗。”
“其实,我还是很担心他——不过我跟你说,他的武功其实在药王谷还是数一数二的,我就很少见到能把根破丝带练得这么厉害的。”
酒醉上头的潇飞本是迷迷瞪瞪地抱怨,说着说着居然夸起来,跟许今逸吹嘘起楚涟的武功来。但马上又激动地换了副脸孔,委屈地责怪道:“你说他一个素问,再厉害不就是个看病的,还倔!我怎么他了?他之前就没有这么对过我,从来没这么对过我!”
“所以你不回去啦?你让人家那么委屈还不哄哄,多说不过去呀。”
许今逸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他收起扇子,掰起手指头来:
“你看,他帮你洗衣,做饭,留宿,洗澡前帮你烧好热水,你没说不回去他就把灯点着亮一晚上,就算了日上三竿你睡觉他都不喊你起来,我请保姆都找不着这种待遇。哦对,你们分就分吧,他还要给你一大笔钱,明明你俩都互相把对方给睡了,他怎么这么亏呀!”
好像有点道理,潇飞愣了下,顿了两秒后反应过来,头皮发麻地猛地一敲桌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还这么清楚!”
许今逸立马解释了:“我是混情报机构的,只要我想,什么不知道?而且你俩搭伙过日子而已,得是保密工作吗?”
潇飞停顿了一下,觉得有点道理。
他潇飞本来就是靠许今逸的渠道,找“那些人”的下落,只是中途出现插曲,他跟许今逸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后来因为在危险中被许今逸抛下而断了,连着情报也断了。如今,许今逸又带着那些信息,以合作关系又找到他了而已。
“我需要你,务必帮我找到‘佹屺堂’如今的真实下落。”
潇飞叹了口气,他捏了捏眉心,胃中的热酒叫他脑袋跟火烧似的,却由心而发的感到胸膛与手脚冰冷,佹屺堂这三个字一想起就让他神经肿胀,再加上他们已经威胁到了楚涟,而楚涟却对他…积累的忧心思虑让他带上了憔悴的眼眶周围多了些许重色。
“我应该再回去找楚涟,就算他不肯原谅我,我也应该让他远离那些危险。”
许今逸托着脸颊,眨巴眨巴地,故意装着卖乖膈应他:“他要是不原谅你,你要不要回心转意要跟我过啊。”
“你又不缺人爱…”潇飞瞥了他一眼:“总这么逗我好玩吗?”
许今逸听后没说话,轻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这件事情,原本便是我的错。我却反过来,顾及自己的颜面无端责备他,伤了他的心,我越想越无法原谅我自己。”
潇飞虽然喝了太多的酒,可思绪此刻却越想越清晰:“许今逸,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还是不清楚我对楚涟的感情,和他结了缘,是我欺骗他在先,他生气是应该的,这都是我的错。”
“有些话,说出口是收不回来的,你就算肠子悔青了也没用,他不会忘记了。”许今逸说道:“可能,你们会从此别过。”
空气中迎来一阵沉默,潇飞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挣扎着爬起来,许今逸拉住他问你做什么,潇飞低垂着眼帘,弯着腰就着模糊的视线,看着那垂在腰畔前的发尾。
“我要回去找他了。”
“别去。”许今逸拉住他的手腕。
“佹屺堂已经在行动了,他们记住了楚医师的住址和他的脸,你不是之前喝酒的时候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那是,喝、喝醉了说着玩的!”潇飞一把甩动自己的胳膊,想从许今逸手里挣脱开,只是在这酒劲之下他动作绵软无力,半天了都还被对方紧紧握在原地动也不得。
他模糊的视线一直看前方的门,满脑子执拗地想去找楚涟:“我…我给楚涟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我还引了杀手殃及他的性命,我不去解决这件事…老子还算什么男人!”
“我帮你去找他,你在这好好休息。”
“不行,不行,我自己去…我——”
潇飞跟他手打手脚打脚推搡了半天,许今逸硬拉着他不让他走,大抵是把这酒精给摇匀了,潇飞头一昏倒了下去。
半空中小半个巴掌大的鬼鸢本来嗦着手指头玩,现在在他身旁焦急地徘徊着,捏着他的头发想拉他起来,她的主人随后被许今逸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嘘。你在这看着他,别把他吵醒了。”
许今逸重重地点了下鬼鸢的头,鬼鸢“哎哟”了一声,气鼓鼓地瞪着他。
这让许今逸想潇飞从楚涟那里过来后,对他说,从此禁止他再与自己有任何肢体上的亲密接触,他们的关系最大限度只能做朋友,即便是许今逸要的所谓的“交易报酬”,连亲吻牵手这些都不会再有同意的可能性了。
潇飞说这些话时,许今逸是不信的。就因为许今逸不信潇飞真的能放下他,所以解决了一些琐事后,他才会来找他。
他拿起桌旁随身携带的刀,推门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潇飞。
回忆又辗转到他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潇飞面前,安慰了他,带着他跟自己回了暂住的酒楼,又带着他喝酒,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听他向他描述,他与另一个之间的不甘跟后悔。
“其实我还是有点较真,你说要真给你一把刀,你是杀他,还是杀我?”许今逸握着拳头,放在抿起弧度的嘴唇上,有些沉醉地说笑。
“滚,一边去,要不是你非要这种报酬,我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亲都亲了,你重新考虑考虑我呗。”
“不可能,许今逸,你我再不可能…”
子时的月亮已高悬于东南天斜方向,许今逸在楚涟的小屋里看见一封遗留的书信,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许今逸听力跟嗅觉都很敏锐,他将信纸放在鼻子上轻嗅,这书信的墨迹干涸不超过两个时辰,很少有在这个期间运载的船支,除非他是坐着马车朝白帝城方向去了,但楚医生应该不会在这个点离开的。
何况他在空气里闻了一股血腥味。
他将信叠好,收进了胸前的衣襟里。
刚要离开,一条丝带像鞭子一样甩过来,许今逸立即向后弯下腰,随着那丝带停留在耳边的力道,他都不敢相信如果这东西打在自己脸上会不会破相。
他霎时忘了这只是其中一条,另一条锁住了他的腰,还没等许今逸反应过来,就带着他周身的气流仿佛盘旋起来,仿佛施了定身术裹挟进狂风般,方向尽失着要将他吞噬。
还好他有一门糅杂了部分碎梦招式的独门绝技,闪影术,才让他从楚涟的招式中挣脱出来,还算完好无损地站在他制敌之术的侧面。
我靠,许今逸浑身冒汗,这哪是素问啊,太凶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