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醒么?”
魏明轻衣束带一身猎装,两年来身形又长不少,隽秀的眉眼舒朗化开,军旅生活磨去他身上过重的文气,佩剑带刀往那儿一立,平添几分芝兰玉树的贵气。
大军战事休止班师回朝,大胜而归,一路上不慌不忙,靠山猎山近水养水,士兵们报备后可上山下河,以此改善伙食。
两年前魏战齐赵于邯郸之外,不想临赵的燕国突然向齐发难,占据了齐国的林营之地,齐军只好撤兵回救。
赵国祸不单行,王室内乱,公子孚出逃下落不明,赵王被无名乐姬暗杀,太子建临危受命之时,邯郸已被魏军压境,苦苦支撑了两月,邯郸陷落,赵王建领兵退守代地。
两年时间,魏国不止如日中天破齐赵之盟,又夺赵国城池十五,声势大振。
魏明入营时跟在陈帅帐下统辖百人,是为百夫长。开战后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仗里得令御马上阵,受封长军侯。
他看出陈帅对他颇有些战战兢兢,咂摸出自己是个烫手山芋,也就不再争当出头鸟,安心顾好大后方。
行军已至京条山,不出三日他们便能抵达安邑,这一别就是两年,魏明心潮澎湃起了个大早,打算和楚燎一同去山中打猎。
景岁已习惯他们形影不离,对魏明也不似旁人那般防备,向帐中探了一眼,“许是还没醒,公子进去看看吧。”
魏明稀奇地“嘿”了一声,这小子可是从不赖床的。
他进得帐中,楚燎还不知今夕何夕,正双目涣散盯着发黑的帐顶出神,两手紧抓着身侧薄被。
初秋已近,山中寒气较平原更重些,魏明见他脸颊发红,还以为他病了,伸手就要探上,被楚燎惊醒躲开。
“这是作甚?”楚燎警惕地瞪着他,故作可怜的下垂眼角已荡然无存,过于锋利的眼型与一笔画就的浓睫没入鬓角散发,配上他一副泫然欲泣的做派……
魏明扫过他手背隐隐绷起的线条,紧张成这样?
“嘿嘿,”魏明玩心大发,对峙间一个挺身扑上前去抢他遮挡的薄被,“你也有今天!”
楚燎又要躲又要挡,还得顾忌着别一个猛力给他踹飞出去,恼羞成怒大吼道:“魏长清!你给我滚出去!!”
魏明在军中谨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让他父王脸上无光,有点性子全撒楚燎身上了。
他翻滚躲过楚燎的擒拿,作势又要去揭他的羞布,逼问道:“快说!梦到哪位神仙姐姐了?”
楚燎气得火冒三丈,又拿他不住,眼看就要羞愤当场,也顾不得他飞不飞的,一脚蹬去被他躲开,趁机把薄被裹在身下侧过面过:“张岁!是张岁!”
张岁即是景岁。
魏明还真给他唬住了,将那不拘小节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捶床道:“楚燎,可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景岁适时地探头进来,看着两人鸡飞狗跳的尊容疑惑道:“公子,可有吩咐?”
魏明“嗷”一声笑得肩膀簌簌发颤,虽收了些放肆,还是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大清早被魏明这么一闹,楚燎心中与日俱增的罪恶感与焦躁感散了许多,但还是一口气上不来,心累地摆摆手让景岁离开了。
等魏明笑尽兴了,拍拍床板爬起身来,朝楚燎促狭地眨了眨眼,“行了,不逗你了,我在外面等你,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打点东西回去。”
楚燎点点头,目送他慢条斯理地掀帐而出,方长长地吁了口气。
回去……
曾几何时,他的归心似箭变质成他不敢认的形状,回去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别,何来两宽?
帐外的魏明收了笑意,眺望眼前的林莽与远方的山峦。
熟悉的魏宫就在数百里之外,他却莫名踌躇,近乡情怯了。
没多久,楚燎挎弓背箭整装而出,走到魏明身边观望。
山间青雾弥漫,树木纷繁,他犹豫道:“离安邑不远了,以防……哎!”
话没说完,魏明已经背着箭囊挽弓冲上另一头,楚燎急身跟上,百忙之中朝身后的景岁挥了挥手。
景岁本就觉得楚燎这个年纪就该咋咋呼呼作个没完,自打他们入营的第一天起,楚燎便已然行止得宜很有形状了,之后更是好学勤武日夜不息。
他欣慰之余,又怕楚燎失了少年心性,回头楚覃问起来,他总不好说是当质子当傻了……
眼见两个少年郎一前一后兔子似的朝深山奔去,景岁不仅没有半分担忧,甚至是欢喜的。
“哈哈,我像小公子这么大时,可比他顽劣多了!”
景岁感慨一句岁月忽已晚,转身磨剑去了。
“魏明!魏明!”楚燎喊了两声,前面的人影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楚燎这两日总觉心神不宁,山中多遮挡,他一咬牙抬脚踹在身边的树干上,借力朝前扑去,一把将魏明掼在树上。
“魏长清!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山路难行,魏明喘息不定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空,在黑白分明的眸色中透出些疏离和冷漠。
“放开我。”魏明开口道。
楚燎松开他的衣领,退开两步余气未消:“魏长清,你就知道冲我耍横!”
魏明不甚在意地哼笑两声,正了正歪倒一边的箭囊,“是又怎样?”
楚燎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他走在前面。
朝阳驱散了大团雾气,将山中所视都蒙上一层朦胧的曦光,啾鸣声渐渐热闹起来。
楚燎顿足,反手抽出一根箭矢搭弓引弦,目光如炬攫在一点。
“铮”地一声弓弦嗡鸣,外出回巢的斑鸠连身带巢被钉在箭上,“啪嗒”砸在魏明脚边。
鸟蛋的蛋液掺杂着斑鸠的血迹,魏明垂头蹙眉道:“何必倾巢相覆?”
楚燎没去捡那斑鸠,只冷冷盯着他,讥讽道:“可惜了,天下都是我这般心狠手辣的屠夫。”
语罢他转身疾走。
魏明收回伸到一半的手,面带不忍地偏过头,追在楚燎身后缓了语气,“我方才只是怕被林太傅看到,你知他是我父王耳目,向来不许我自由。”
林太傅已过天命之年,早已闭门谢客不理朝政,不知魏王何以说动他随行军中,作他公子明的军中先生。
楚燎跟在魏明身边,先是要忍受宫中各异的目光,到了军中林太傅也没给他好脸,三番两次地出言相辱,一听到“林太傅”三个字,楚燎便咬紧牙关停步问道:“那老匹夫又跟你说什么了?”
话到这个份上,再搪塞恐怕楚燎又要发作,魏明半真半假道:“他说你要回楚国了。”
楚燎神色微变,很快“哼”了一声:“那是自然,我是楚国公子,又不是你魏国的人质,迟早是要回去的。”
魏明笑着上前揽过他,“是是是,公子燎风光回国,我魏长清自当倾囊相送。”
“当真?”楚燎一挑眉,毫不客气道:“路面上有鹿蹄,你给我打只鹿来,鹿肉你留着,鹿皮我有用。”
魏明不解道:“那你做什么去?”
楚燎扬弓:“我也打鹿去,我要两张鹿皮。”
魏明眼珠一转,拿手肘戳他,贼笑道:“知道了,给张岁做衣裳是吧?”
楚燎被他一哽,气若游丝地抖开他的手,“少打听。”
“得嘞。”魏明抬腿就要跑,被楚燎提着领子拽住,“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