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想楚燎入营之事来得如此之快,本就微弱的酒意被明日之别彻底遣散,落在楚燎肩头的手也被他扭身躲开。
越离不动声色地背起手,对景岁笑道:“分内之事,公子便有劳将军照顾了。”
“先生放心。”景岁又与他往来几句,回房收拾行装去了。
楚燎心中一团乱麻,明日就要入营了,这一别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才好相见,他愁肠百转,却被月下相拥的身影搅了个七零八碎。
他瞄了越离一眼,越离也正看着他,被逮了个正着。
越离见他一副懊恼样,忍俊不禁道:“看到了?”
还好意思说!
楚燎一时火起,怒火中烧了半天,碍于出师无名,只好旧事重提恹恹道:“我早就说过姬承对你心怀不轨,你还与他交好,现在又容他搂搂抱抱,岂不是……”
越离说的不过是令牌之事,同为男子,抱过也就算了,何况朋友之间,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想被楚燎煞有其事地提起,不免尴尬地轻咳两声:“世鸣多虑了,姬承很快会离开,你不必担心。”
“离开?”楚燎不解道:“他要去哪?”
越离低声道:“燕国。”
楚燎惊讶抬眼,被越离笑着擎住下颌,打趣道:“肯正眼看我了?”
他把令牌从腰间取出,放在楚燎面前,松开了他:“你若不放心,这块令牌任你处置。”
说完他转身回房,留下楚燎与那块月下生辉的令牌面面相觑。
楚燎其实并未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单是姬承将越离按在怀中的画面就足够楚燎抓狂了,他哪有心思管他们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这块令牌看起来毫无特殊之处,桑木所制,两面皆刻有横平竖稳的“燕”字,只需往火中一扔,就什么都寻不到了。
这是姬承临别所赠,而越离又将之随手给了他……
楚燎唇角翘起,努力在漱口抱卷而归的越离面前搬出些许端庄,将那块令牌推过去,“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给你的,你便收下吧。”
越离把怀中竹卷放在桌上,闻言讶然转眼,见楚燎眼角眉梢都吊着笑意,那块令牌被推至面前,越离心思一转便猜出楚燎所思所想。
这般单纯的心思倒令他有些汗颜了。
纵然是来日君臣,眼前主仆,楚燎待他也真是如兄如长,关怀备至,少有猜疑。
越离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楚燎的脸颊,若能有个如他一般的至亲便好了。
楚燎见他眼含深意,又对自己如此亲昵,那些未曾明晰的潮意漫上心头,一时心摇神荡,抬手覆在越离手背上,轻轻摩挲。
“那我收下了,世鸣可别出尔反尔。”
越离浅笑着收回手,将令牌重新放入腰间,指着桌上的十数册竹卷道:“言归正传,这些是一些逸散的兵法,我整理时不假思索随写随到,劳公子将之顺理成章。”
楚燎如梦方醒,恍惚间不敢细究方才意动,悻悻调转方向,满桌的竹卷也没能浇灭他不明的焦躁。
他“噌”地窜起身,朝储水的水缸中奔去:“我、我有些乏了,洗把脸就来!”
越离回房又取了两盏灯来,一左一右放在木灯笼中,楚燎洗了脸回来,两颊多出两个红印,越离掏出方帕替他揩去水珠,“怎么下手这样重?”
楚燎“唔”了一声,绕开他的手抽出方帕胡乱一擦,随手展开一卷。
因战争的规模与杀伤力所制,春秋晚期之前尚未有系统的兵法现世,《周易》与《尚书》等传世之书中多载军事谋略的思维与观念,零散的经验和军法拼凑成一卷卷“说兵”,亦或是在《管子》这类治国之书中稍有涉猎。
但未有现世,并不意味着无人一拍脑袋皓首穷经整理出来,越离有幸观之记了个轮廓。
他一介纸上谈兵之辈,自然是无法给楚燎细细指导,凭着前人心血替他将甲乙丙丁的骨架搭上,今后去了军中有历经沙场的景岁陪着,他也好填充血肉。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楚燎沉下心来浸入卷中珠玑,嘴里念念有词,一卷接一卷翻开:“这是兵阴阳,应列在庙算间……”
越离见他全心全意渐入佳境,悄声离开这一方天地,去往阿三房中探望。
院中守着两名侍从,观其身形都是行伍之人,对楚覃皆是心怀敬佩,楚燎是其胞弟,他们也是尽心守护。
眼见楚燎勤奋好学,对越离又是一番恭敬。
越离与他们寒暄几句,轻叩阿三房门,待其应声后推门而入。
撤换的侍从中唯有伶俐的阿三留了下来,楚燎感念他这五年来的日夜相伴,命他从柴房搬到耳房中,宽敞不少。
阿三见是越离亲来,连忙支起身子就要从被褥中下来,被越离一把按回去,“虚礼不必,快躺下。”
这转换的时节不少人都害了病,阿三还是头一回病得如此严重,越离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取了湿帕来给他搭上。
“……先生快别忙活了,折煞小人。”阿三还烧在头上,嘶哑着嗓子伸手捞了个空。
晨起出门前越离拎来的药包还完完整整放在桌边,他挽起袖角,回房取了温水来给阿三喂下。
楚覃换走了原来的人,新来的侍从皆是军中之人,心高气傲,与阿三又素无交情,煎药倒水之事自是不敢想,阿三更是不敢相唤。
阿三这病来如山倒,力有不支,越离扶着他喝完了小半壶温水。
“多谢先生咳咳……待阿三好了,定尽心服侍先生与公子。”
越离替他拉好被褥,叹气道:“你够尽心了,是我的不是,留你下来受苦了。”
阿三本也不叫阿三,原为工匠之家,因其父获罪这才夺去名姓发配为奴。
他心灵手巧,院中的木灯笼便是出自他手,风吹雨打也坚如磐石。
闲时他又为那一方花圃修栏围栅,四院之中,楚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公子,越离是脚不沾地的教习先生,若没有阿三操持家院,楚院恐怕也和早就人去楼空的齐院一般得过且过。
阿三得他这一句宽慰之语,哽咽道:“得公子慈悲,先生宽待,怎能言苦。”
贫家之子早立世,何况他还小越离两岁,越离不免揪心,替他换了湿帕温言几句,拎着药包煎药去了。
虽生在高门大户,可越离一介无人在意的庶子,空有少爷之名,后得井伯所教,生火煎药之事干得也是得心应手。
耳房紧挨着柴房,越离端着药盘望了望灯火憧憧下的阅卷身影,心满意足地推门进去了。
阿三已靠在床头熟睡,两道粗眉拧在一处,睡也不大安稳。
越离等药汤稍凉才将他唤醒,床脚的一张粗糙小桌上搁着些药包、麻衣之类的东西,阿三在侍从中一向讨人喜欢,应是探望之物。
阿三悠悠转醒,歉声连连被越离扶靠在床头,“怎好劳烦先生,实在是……”
“好了好了,”越离打断他端过药碗,“终于也轮到我照料你,先喝药吧。”
阿三不再多话,端起药碗吹了两下发觉并不烫人,很快几口灌下。
他擦干嘴角,顺着越离的视线看去,微微羞赧道:“这是几名侍人送来的病礼,让先生见笑了。”
“可有上次来讨水喝的小侍女?”越离笑问道。
阿三不曾想他还记得,脸色本就发红,当下更是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越离见他脸皮薄,也不为难他,调转话头道:“你们侍从之间消息灵通,若有机会,你帮我留意留意宗正魏闾家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