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我井伯便好。”马夫躲口不言,转问他所阅所悟,他只好按下疑虑,与井伯有问有答。
接下来数月,他都与井伯交往甚密,形同师生,除却取饭之时,大半时间都躲在屋穴中手不释卷。
两年后,魏楚初战于淆水河畔,死伤逾十万之众,清河淌血,三日不净。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或者说,清扫战场。
井伯和他乘了三日牛车,徒步两日,抵达淆水下游,来时途中村庄早已炊烟不生,遇犬不吠。
时过深秋,山间昨夜小雨,泥泞满履。
漫山布满森森寒意,苍鹰盘旋不去,秃鹫与乌鸦成群结队纷纷赶至,死尸横陈十数里,与高山曲水一样望不到尽头。
“你去,将他们贴身信物翻出,好找个地方一一掩埋。”
尸臭冲天,蚊蝇蛆虫布满下手之处,这是一具无头尸,手脚都被踏得糜烂,越离只看了一眼,便手脚发软伏在一边大呕不止。
其间除了战甲颜色泾渭分明,死状都大同小异,俱是惨不忍睹,看不出生前面目。
不少尸体的脏腑被掏走,他听闻战时会将敌尸剖而食之,人人相食,禽兽何异?他还以为那只是危言耸听。
两步之外叠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与他身量相齐,应该不过十数岁,未得人间乐,便已只身葬尘埃。
苍凉风声与阵阵鸦啼相和,刀枪剑戟的金石之声尚在山中回响,空灵冥音,恍若人哭鬼叫,天地沉沉。
越离不敢妄动,呕得五脏都抽搐作痛,惊惧回首,见井伯负手而立,仰面于天,胡须颤动,已是老泪横流。
“昔文王德治一方,武王伐纣,虽死者不计其数,幸终得大统,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鸡犬相闻,道不拾遗。”
“然诸侯百年而立,群野并起,崩周而伐天下,兵戈林立,天下百姓莫不逃家亡眷,哀哀苍生,为权犬之斗而枉死,上天有好生之德,生逢乱世,有谁怜之?”
“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是为大悖。官居高位,只知胜败几何,财利几收。问兵为数,动辄十万百万,不知这百万之兵,俱是血肉之躯!”
悲怆之声随风荡去,越离也哭个不住,半是悚然,半是同悲。
井伯哀叹一声,横眉立目,垂头瞠视于他:“越离,我要你在这万千死灵中立誓,此生绝不佐王,绝不论战!”
“如若不然……”
越离怔怔扶地,他跌坐在尸堆中,十指都陷在泥里,仿佛手下软泥不是死物,而是蠕蠕而动的血肉。
“如若不然,”井伯闭上眼,泪痕未干,却已然平静:“必不得好死。”
似有千万只手伸向他,越离汗毛倒竖,抽泣着跪地而拜:“天地为证,山川作鉴,学生越离,此生必不谋王事,不论兵战,如若不然,生受火烹死为鬼卒……”
“必不得好死。”
长空猎猎,其誓为无数战尸与淆水所闻,赴往高天,钉入神魂。
淆水之行回去后,足足半年,他梦中都在淆水河畔打转,遍地残尸渐渐消弭,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山中之天宛如一把青绿绿的伞,将四下都映得鬼火丛丛,他恍若未觉,找了根木棍作拐,一步一脚印地东打西途,去找出山之路。
大雾四起,山中所视皆为青白之相,甚是诡异。
一只鬼影随他拨草越坡,怎么也不肯离去。
越离问他,他也不答,只飘若纤尘地跟在他身后,倒有几分不离不弃之意。
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道背影,大喊之下也不回头,他起身欲追,身后的鬼影突然作声——
从今以后,你便无家可归了。
你再也走不出这方迷障,无人再等你。
他从梦中惶惶醒来,井伯却已在梦中溘然长逝。
井伯曾交待,若他身死,便将他那一屋书卷尽数焚毁,不得留世祸人。
在井伯被抬走之前,他取走了那把书库的钥匙,书库匿于地下,在百步之外的一家鸡圈之下。
那些被命焚毁的书卷中藏着井伯的来处,其名不可考,其间数卷记载晋国年事,观其威势仪仗,已是强弩之末。
他猜测,井伯乃前晋之书记官,统筹卷册,知礼纪实,以遗后观。
三家分晋迄今不过二十年,诸侯为国,战乱不止,这些记事自然也就成了前朝旧忆。
置于阴暗木室,却不见蒙尘,可见感念之深。
不少书卷是关于帝王权术,驭下之要,井伯不曾给他看过。
两月之后,秋风又起。
大火在风中狂乱,灼人火舌裹挟着密密匝匝的书卷冲天而起,热浪层层袭来,卷起越离脏污的衣摆。
不远处群鸡旁观,低啼几声,不敢靠近。
阴沉沉的天空乌云飘荡,空气中泛起丝丝凉意。
有父母生他于怨憎,有先生拯他于将溺。
烧焦的草木气息萦绕周身,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后知后觉明白先生真的离开了。
死者,死在生者的耳目里,任他锣鼓喧天,都是唱与生者听。
从今往后,不复相见,无人护他皮肉苦,无人为他指迷津。
他撩起衣摆,屈膝下跪,三拜而伏地,痛哭出声。
云天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往后的路,他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