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以正听到各种称呼的呼喊,譬如“侍郎爷”,譬如“大郎”,譬如“叔叔”或者“伯伯”,柳以正摆好笑脸迎上去。黄氏瞥见夫君窘境,心里暗笑不已,却也心疼他应付这些。于是赶紧将一双儿女赶出马车,黄氏自诩儿子女儿都长得不错,可以吸引一部分关注才是。
院子里挤满了人,连多连县县令都亲至,县令迎首肃立,一把长胡子随风飘扬。待柳以正上前,他站在前头满面笑容,恭敬施礼。
诸位乡亲也跟着行礼,更有口称文曲星者,低身下跪。柳以正作势去拦,黄氏带着两个孩子赶了上去,黄氏左手牵着孩子,右手一伸,面上笑道:“大娘,您是柳家的老人了,以宗亲论,侍郎爷该称您一句婶娘才是吧。”
旁边有人附和确实可以喊一声婶娘。黄氏顺势要再说,却有声音从身下传来:“是啊,婶奶奶不可以跪的,阿才带阿松给婶奶奶见礼。”
黄氏低头便见手边的女儿柳絮才带着儿子柳同松跪下与那大娘行礼。黄氏轻笑点头,那大娘却诚惶诚恐,急忙起身把两个孩子拉起:“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文曲星的孩子怎能跪了我呢?哎呀哎呀。”
众人哄堂大笑,心里却在感叹京城出来的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这样会说话,这般会守礼,连说话的腔调都这样婉转动听。乡亲们虽然欢声笑语,心里对村里的文曲星、侍郎爷更加敬重,愈发羡慕。
他们看着文曲星的两个孩子,儿子尚在年幼,却也绵软可爱,女儿却不然。这小娘子十来岁模样,却生得极美,小小绿裙在身,如仙童降世。小娘子眉若山黛,目似辰星,肤白如霜雪,面华如皓月。乡里人间,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孩子,纷纷啧啧称奇。
有了这些波折,柳以正应付得也就没那般吃力。然而四周恭维声依然极大,浩浩荡荡,自四面八方而来。柳以正与各位乡亲打着招呼,简单作揖。年纪小的倒是不太敢近前,只远远的施礼,字句不敢言。
年纪大的则不然,他们见侍郎爷为官已久,两年不见,却依旧与昔年的秀才郎一样谦逊随和。于是也拿出昔日亲热,头抵头与他说着这两年远乡近村、四邻八居的变化,不论沧海桑田,只说家长里短。
说的,柳以正便多听,问的,柳以正便少说,也应付得过来。渐渐的他竟然不觉烦躁,反而对这种汹涌的热情有些感动,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曾经书生时的他大骂项羽庸俗,毫无楚国贵族之相,如今倒是体会了一些霸王不敢过江东的真情。
没过多久,人群让出一条道,柳以正心灵感应,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众人看到变动,安静一息,有几人自那幢大大的屋子里出来了,为首的是个老翁。
老翁白发苍苍,面上的肉曲折来回,褶皱无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出来的勃勃生气竟将那一身的苍老都掩盖住了。老翁两侧有人相扶,乃一男子及一妇人。
柳以正眼中竟含泪,俯身便拜,老翁上前扶起,一旁的县令见老翁扶了,赶紧上前拉上一把,口中道:“侍郎爷至孝,乡里乡亲皆知,也不必当众行此大礼的,呵呵。”县令说完,扫视一圈,无人抬轿子顺话,微感不适。他身边机灵的下属待要接话,以全上峰的面子,见侍郎夫人瞪了一眼,县令爷讪讪退至一边,下属一惊,急忙闭了要开的嘴。
柳以正哽咽道:“父亲,孩儿离家两年不得还,不能侍奉父亲大人左右,孩儿不孝。”柳以正说着便要再拜。
原来老翁便是柳以正之父柳达,柳达性情快意,再见不得儿女这般哭哭啼啼。他一把拉住柳以正,声如大钟,木着脸道:“好了,回来便好。”转过头,又看黄氏及两位儿孙,面中带笑,“黄氏,你很不错,我这孙子和孙女,养得越发好了。”
黄氏一边让才娘与松郎与阿翁见礼,一边行礼笑道:“还是阿翁有福气,不过才两个儿子,竟然享了儿孙满堂的福气,阿翁可赚大发了。”
众人皆笑,不以为意,乡亲都知道侍郎爷娶的是侯府娘子,性子与寻常娘子不同。柳达亦笑,玩笑道:“侯府的千金做我的儿媳,确实是我的福气。”
黄氏道:“侯府的千金是福气,章府的千金也是福气。弟妹都生了两个儿子了,我的肚子还不够争气啊,哎。”柳达有二子,长子以正妻黄氏生一儿一女,次子以宽妻章氏生三子。
众人又笑,柳达笑骂贫嘴,弟妹章氏亦笑,她的笑对着黄氏,眼中有感激。一家人回屋中叙话,柳以正那一腔的思乡念父之情尽数被夫人那句“肚子不争气”冲垮。
在别人眼里,黄氏那话是抬举章氏,到了柳以正这里就变了味。这是嫌弃侍郎爷我不够使力么?呵,牙尖嘴利的侯府千金,等着...
一家人自是要叙旧,其余人便要散伙归家。柳达告知,过两日大宴全村,到时候有空的都要来,柳达又请县令过两日一道来。县令方才被下面子,现下依旧笑得灿烂,嘴上连说“岂有不来之理?”
众人散去,两兄弟,一大家子自是要再相互拜见。柳达心疼孙子柳同松舟车劳顿,到现在脸色都苍白了,便免了这些繁文缛节,一句“一家人哪那么多虚礼”便了了。
柳絮才之弟柳同松着实有些不适,他年纪尚小,马车颠簸时间太长,且柳以正为了及早返乡,一路催促马夫快行,颠簸的力度可想而知。不过柳同松虽然乖巧,却有自己的原则,便听他说道:“阿翁体谅孙儿,孙儿却要拜见阿翁和叔父一家的。我虽出生在京城,但我阿娘时常让我记住,自己是江南余州人。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乡,阿翁叔父在前,定是要好好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