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端时常做着一个梦。
梦里乌云沉沉,刀光剑影,有人急唤他,朝他伸出手去,可身畔人声嘈杂,刀剑铮鸣。他不知道是何人在唤他,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茫然若失般站在原地。
耳畔烈火嘶鸣,万千高楼崩塌,如炼狱般层层叠叠包裹着他,他却仿佛一只提线木偶,木然不动。
他依稀听见浩渺天地间传来几声人音,似乎是在唤他,他不知道那声音所属何人,更不知道他从何处来又要何处去。
他在烈火中孤立无援,想逃却怎么也逃不了,仿佛有无数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踝,一点一点把他拖进泅渊……
刹那间,江端猛然惊醒,一时瞳孔骤缩,如同一根紧绷到近乎断掉的丝弦,冲破梦魇后仍惊魂未定,内衫早已被汗水浸湿,后知后觉背上触感一片冰凉。
今早的雪小了很多,天还未大亮,晨光熹微,天边泛起蟹青色,少许淡黄的云预示着太阳即将冒出头。
江端将手贴在额上,闭着眼叹了口气,昨晚回来得有些许晚,经此一梦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下床燃起了灯。
今日是朔朝会,凡京司文武职九品以上官员皆须参与。距上朝时间还有一会,江端收拾好一切后便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这下了一夜的雪,枝容正好的梧桐树被雪压得轻微作响,庭院内一片银装素裹,宁静安然。
他望着缓缓落在自己衣衫上的细雪,忽然想起,大楚是从来不会下雪的。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忽然望见对面房间也燃起了灯,而不一会,一名青年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抬眼便望见坐在台阶上落了浅浅一身雪的江端,青年睡眼惺忪,随后又打了个哈欠,道:“你大早上的不好好睡觉,起这么早作甚啊?赶着去上朝被骂呢。”
近日两党关系紧张,宣和帝的脾气也阴晴不定,说话稍有不慎便讨来一顿呵斥。
江端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道:“睡不着,起来醒神。”
宋哲卿伸了个懒腰,“哦”了一声,便和江端一同去马厩牵马。
由于两人入朝时日不多,阗安住房也贵,江端还照料着患有沉疴痼疾的叔父,两人都只得租住在离皇城较远的永崇坊,两人所居是前朝已故太学博士的私院椒溪院,庭院虽小却林木葱郁,清幽淡雅。
而为了及时赶上朝会,两人不得不很早便起来赶路,宋哲卿品阶不高,只需每月朔、望日参会,江端虽然品阶高,却是个闲散官,但既在其位,也须在常参走个过场。
宋哲卿是宣和二十三年的科举探花,在门下右拾遗任上待了三年,每日勤勤恳恳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毕竟还是年纪轻,与常年在朝堂里摸爬滚打的那些老狐狸不一样,说话做事莽撞直白了些,得罪了不少门下省的官员。
至于江端,因本就是亡国之臣,能受官已是旁人眼中的万幸,可偏偏宣和帝封的还是高位谏官,但因为江端少有实权,无非就是为了借他之名安抚楚民,因此本该掀起一阵风浪的朝堂却少有动静。
“长琴,等咱回去,我好好给你看看昨天晚上我的惊世大作,”在望仙门外等候时,宋哲卿揣着手,不忘同江端谈论自己昨天醉酒后写下的诗作。
“昨晚又跑去喝酒了?”江端不答反问。
宋哲卿此人最喜浮白载笔,熏醉之际笔下生风,房间如狂风席卷一般,书案上遍布星星点点的墨迹,力透纸背的诗作四处散落,字迹十分狂野,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讼真热情招待,哪有不去的道理。”
宋哲卿口中的讼真乃是大理寺少卿韩忱,亦是两人为数不多的朋友。
“别忘了收拾房间”,江端微笑着提醒道,“要是黄夫人发现了,你等着露宿街头吧。”
江端口中的黄夫人是前朝已故太学博士的孙女,椒溪院也是特地留给她的,但自从黄夫人出嫁后,这间小院便空了下来,因黄夫人祖父生前经常收留寒门学子,于是她也依葫芦画瓢将它租给远道而来的文人学士。
宋哲卿“啧”了一声,道:“别乱讲话,我还等着你哪天升官发财了把椒溪院买下来呢。”
江端顺势道:“那你再等个二三十年吧。”
此时,承天门楼沉重的鼓声响起,寓意着今日的朝会将始,望仙、建福门缓缓打开,远方初生的朝日金光破云而出,顺着一点一点打开的门缝落在每个过路人的脸上。
监察御史领文武百官入,众人默不作声地踏上白石板路,轻碎的脚步声仿佛响在这个国度的命脉上。殿外,夹阶、监门校尉开始唱籍。
唱籍罢,众臣以东文西武列队进入通乾门与观象门,陆陆续续进入宣政殿,入定后,便有人开始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