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枕头下的检查单,诊断日期被贺承宇用红笔改成了我们初遇的日子。月光从云缝漏进来,旅馆的白色床单泛起冷冽的蓝,像极了化疗时铺在身下的无菌单。
【8月5日】阴转暴雨
贺承宇的刻刀在凌晨四点十七分停止了嗡鸣。我盯着天花板上蛛网状的裂纹,听着他翻身时金属床架发出的呻吟,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旅馆的床,而是他后腰支具的弹簧在响。月光从霉斑累累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摊开的掌心投下一道惨白的裂谷,掌纹里嵌着的石粉像干涸的河床。
青石镇早市的鱼腥味混着柴油味涌进鼻腔时,贺承宇正蹲在路边摊挑拣竹编簸箕。他的登山杖斜靠在腌菜坛子上,杖尖沾着昨夜的泥浆,凝成褐色的钟乳石状。摊主老太抖开一块蓝印花布,布匹扬起的灰尘里,他突然捂住心口后退两步,后腰撞翻了摞成塔的土鸡蛋。
"小心!"我拽住他胳膊的瞬间,感觉到布料下支具的金属骨架。蛋黄在脚边炸开时,老太的骂声和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混成尖锐的蜂鸣。贺承宇摸出钱包的手在抖,纸币边缘扫过老太围裙上油亮的污渍,留下道颤巍巍的折痕。
穿过铁轨时下起太阳雨。生锈的警示灯在雨幕里晕成两团血雾,贺承宇的工装外套吸饱了水,沉甸甸压着他佝偻的肩。我数着枕木间的杂草,第三十七丛狗尾草上粘着片褪色的糖纸——和老张上周塞在我背包里的水果糖包装一模一样。
"看路!"贺承宇突然扯住我后领,一辆运石料的卡车擦着衣角碾过水坑。泥浆溅在路牌上,"玉兰古巷"的"玉"字被糊成了"王"。他松开我时,五指在脖颈留下冰凉的触感,像是某种医疗器械的金属触头。
古巷的青石板被磨出镜面般的光泽。贺承宇的登山杖尖打滑了三次,最后一次他整个人扑在石墙上,肘关节撞击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我假装研究墙缝里的蕨类植物,余光瞥见他迅速往舌下塞了片什么,喉结滚动的幅度像是吞下一块刀片。
染布坊的靛蓝染缸蒸腾着刺鼻的氨水味。贺承宇突然凑近一缸未调匀的染料,瞳孔在幽蓝液体里缩成针尖大。"像不像..."他话音未落便剧烈呛咳,溅起的染料在他苍白的脸上绽开毒花般的蓝斑。
正午在茶摊吃豆花时,贺承宇的瓷勺在碗沿磕出细密的裂纹。老板娘端来的辣酱碟里浮着层诡异的橙红,他舀了满满一勺浇在豆花上,辣椒油顺着碗沿淌成放射状,像极了PET-CT影像上的光斑。我踢翻脚边的热水瓶,沸水浇灭他勺上跃动的火苗时,柜台后的老式收音机突然报时:"北京时间十三点整。"
暴雨突至时我们被困在废弃的采石场岗亭。贺承宇用登山杖撬开生锈的铁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混着他关节的咔嗒响。雨水从铁皮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在他肩头汇成细流,冲淡了工装外套上的石粉,露出左胸口袋暗褐色的药渍。
我蜷在墙角数铁架床的弹簧圈,第七根弹簧上缠着截断掉的皮尺,刻度停在我去年体检时的腰围数字。贺承宇突然开始解支具,金属搭扣弹开的脆响惊醒了梁上的蝙蝠群。黑暗里他脊柱的轮廓在闪电中忽隐忽现,像一列正在脱轨的火车。
手机屏幕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绿光。老张发了段皮卡丘跳极乐净土的鬼畜视频,背景音里隐约有救护车的鸣笛。我按下暂停键时,画面正好卡在他去年cos五条悟的丑照上——那时他后颈还没有这块放射治疗留下的灼痕。
贺承宇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他摸黑找到的药瓶在掌心哗啦作响。我数着他吞咽的次数,第三粒药片滚落床板时,远处炸响的惊雷吞没了药瓶坠地的声响。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我看见他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膝盖抵着心口,像是要把自己重新塞回某个安全的容器。
后半夜雨势渐弱。贺承宇突然坐起来雕刻那块萤石,绿光在墙壁投下摇晃的鬼影。刻刀刮擦石面的节奏逐渐紊乱,第一百四十七下时,玉石突然迸裂,碎片扎进他虎口的旧伤。我摸黑用袜带给他包扎,血液渗透棉布的触感让我想起化疗时渗血的留置针。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我们并排躺在霉味刺鼻的床垫上。贺承宇的指尖无意识敲击铁架床沿,莫尔斯电码的节奏拼出三个字母:SOS。我摸出偷藏的止痛药嚼碎,苦味在舌根炸开时,岗亭外传来早班矿车的轰鸣,履带碾碎石块的声响像极了骨癌啃噬肋骨的动静。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贺承宇的登山杖尖正抵着我的锁骨。他在潮湿的泥地上画了朵玉兰,花瓣末端指向镇医院的方向。我抬脚抹去那个箭头,鞋底粘着的碎石子里混着半片白色药片,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手机突然震动,老张的消息顶着满格信号跳出来:"第152章卡文了,王云该不该长出翅膀?"我望向正在系鞋带的贺承宇,他后颈支具的搭扣在阳光下闪成十字星,像极了某份未签署的手术同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