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伸头抚摸他的发顶,像是哄小孩般说道,“好啦好啦,你不愿说咱就不提了。”
再抬头时,薛桧之已经调整好情绪,轻描淡写道:“侍郎总要端些架子,我挺好的,你莫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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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外传来再次传来“咔嚓”脆响,原来是守在近处李邺偷听时不小心踩到了断木枝。
“这小子怎么那么多事。”春棠边吐槽,边将薛桧之扯远了一些,还从怀里掏出半块胡麻饼递了过去,“饿了没,吃点?”
薛桧之望着饼上泛黄的牙印,忽地蹙眉,“你还要在军营蹉跎吗?战场凶险,而且顶着陈春的身份能撑几时……”
没等他说完,春棠就扯住他袖角,“我想走。”
她将草蚂蚱戳进薛桧之掌心,正色道,“可是,按宣律,逃兵当斩。所以,我还在想办法。”
薛桧之眉头微蹙,问道:“你顶了陈春的户籍,可知他家中可有其他亲眷?”
春棠摇头,“我听陈婶说过,陈忠死后不久,他的媳妇就带着陈春离家出走,至今无音讯。其余的亲属,估摸着是没了。你问这些作甚?”
“根据赡养令,独子赡六十岁以上尊亲者,可转调就近奉养。而且就我所知,军费开支越发厉害,官家有计划今岁冗兵裁撤,未及冠的非正规军定在缩编的名单之上。若先以赡养独亲和侍疾的名头将你从背嵬军调出,到时《汰换令》一出,你便可顺利除去军籍。”
春棠苦恼道:“陈婶不过五十又三,虽偶有咳嗽,但眼不花耳不聋,走路还快……。”
“那就写咳疾。”薛绘之指腹抚过她耳后月牙疤,安抚道:“户部方面,薛家有人可以处理。届时我找人暗中更改医案和户籍年龄,再打点里正,你只需家书告知,让陈婶在文书上按个手印。”
春棠眼睛亮起来:“能成?”
“又不是什么大事。”薛桧之轻笑,“明日我便修书托人处理此事,月内应当就能有结果。”
“桧之真厉害!”春棠扑过去搂他脖子,薛桧之腰间丝绦突然绷断。一个棉布香囊"啪"地落在麦堆上,霉变的茶渣散作星星点点。
“两叶抱心,白牡丹?这是我给你送的那个?”春棠捏起香囊惊叫,陈年干茶末从指缝簌簌而落。翻过背面,果然绣着一个歪斜的“雪”字。
薛桧之慌忙去抢,“我……”
春棠并没有没有看到黑暗中男子脸上的红晕,只是疑惑道:“你怎的还留着这个?早都没香气了。”
薛桧之按住她拆开香囊的手,“我鼻子闻不到。”指尖轻点心口,“但这里记得。”
春棠怔怔抬头,火折子映亮他的面容,双眼的冰霜早已褪去。她想起云荒村时,薛桧之每次背着苏小娘见她都是这番模样,有次宅子突然蹦出声响,吓得他将滚烫的栗子塞回怀中。
“呆子!”
她笑出声,将香囊重新系好,塞了回去,“等出了军营,我给你换点干茶叶进去。哦,对了,你看过点茶没?我跟你说,我从落英阁的玉美人身上学到可多本领了,比如建安兔毫盏要炙到微红,注水要环击拂绕,我还会用茶筅击拂勾出竹叶纹呢。可惜这劳什子地方没茶叶,日后有机会,我定给你表演……”
薛桧之望着她絮絮叨叨比划,眉飞色舞的模样,嘴角也不经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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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木门轰然洞开,篝火将熄的余烬里,李邺提着马刷闯进来。
少年铁甲上沾着新鲜草屑,红缨枪穗缠着七八根枯茶梗:“马厩要刷三遍!现在!立刻!”
春棠被拽得踉跄两步,不忘回头嚷嚷:“桧之,等我刷完再回来找你呀~~~~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
李邺的银枪当地砸在门框:“陈春!”
春棠蹦跳着躲开枪尖:“催命呢!”
少年黑着脸将人拖出粮仓,红缨穗扫过满地茶渣。薛桧之摩挲着香囊上的棉布,朝着少女离开的方向,无声应道:“好。”
寅时三刻,更漏声碎。春棠抡着鬃毛刷捅进马槽,草料混着夜露黏在护腕上,她抬袖抹了把脸骂道:“我到底哪里惹那李阎王了!”
十步开外,李邺正将石子踢得噼啪乱飞:“建元四年腊月同食胡饼、五年三月共饮涧水……如今到了建元六年,三年!我与陈春也有三年同袍情!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强!”
帐布上投出少年将领张牙舞爪的影子,春棠舀起瓢井水泼向马臀:“你再踢下去,石子都要被你碾成齑粉了!”
李邺猛地转身,正撞见春棠踮脚刷梁柱。晨光漏过茅草顶棚,在她沾着粪渣的下颌勾出淡金轮廓,竟比上元节时最精巧的走马灯还晃眼。
“比那劳什子总角之交还亲!”他无意识重复着,突然像被银枪捅了后腰般跳起来。
此刻,自己竟在盯着同袍的脖颈看!
远处传来换更声,李邺想起营中人说过的荤话:“军营待久了,看母猪都赛貂蝉......”
而陈春黢黑的脸蛋此刻也镀着层柔光,汗湿的碎发贴在耳后月牙疤上,倒真比小娘子还......
“完犊子!”李邺突然嚎了一嗓子,银枪哐当砸中料槽。正撅着屁股掏马粪的春棠吓得一哆嗦,鬃毛刷子直直插进草料堆。
待她抹着汗转身,只见李邺同手同脚撞翻三只水桶,活似被狼群撵着般蹿向箭楼。玄铁护腕与铠甲撞击声惊起满厩战马,此起彼伏的嘶鸣声里,春棠叉腰啐道:“脏东西附体了不成?”
二十丈外的李邺把滚烫的脸埋进池水,突然想起那日春棠扑进薛桧之怀里的模样——自己当时竟想把银枪扎进马车辕木!
此刻,他终于接受了从生辰夜起就怀疑的事情:他,佘云邺,堂堂佘家军领军人物佘均鹏之子,竟然是个断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