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离开滁州边寨前夜,春棠将从刺客上顺走的断箭扎进野兔的后腿,畜牲凄厉的尖叫让她不忍地闭住了双目,次日清晨兔尸伤口溃烂发黑,确实同夏叔身上的箭孔色泽相似。
可银针插入兔子喉管时,颜色却是雪亮的,而她分明记得当年仵作用银针探喉时针尖拔出时变成了诡异的靛色。
难不成,夏叔上战场前还吃过毒药,那是谁给他喂下的毒?
脑海中滁州雪夜的某个画面骤然清晰:李邺旋身将枪杆横抡,刺客皮甲崩裂刹那,裂缝中翻出了一角深青布料,不是乾人惯用的窄袖胡服,而是宣人的直缀内衬。
凉风飕飕,钻进了春棠衣领,她却觉得浑身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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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冲进主帐时,李邺正在脱衣。
“你怎么进来了呀!”他攥着衣带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兵器架。
脆响中,春棠踩着他凌乱的影子逼近半步,直问道:“建元五年正月初三,你为什么会在滁州山道?”
“你问这个作甚?”李邺抓起战袍的手顿在半空,敏锐道:“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春棠的睫毛在烛火里颤了两颤,脑筋快速转动,片刻后忽地伸手勾住李邺腰间的蹀躞带,欺身上前,用脏兮兮的护腕蹭过他胸甲。
“我只是好奇,毕竟那夜,是我与李统领这般俊朗人物的初识……”
少年如遭雷击般弹开,却被春棠拉住。
烛火摇晃,在帐布上投出两人交叠的剪影。
“我、我是奉了中书省急递!”李邺别过脸,喉结急促滚动,“说军器监发现有细作混入,换了辎车去向,将本应送往庐州的神臂弩和甲胄运往滁州边寨,命佘家军派人截回。可等我赶到时,原负责押送的护兵身上都钉着乾国狼牙箭,可......”
“可什么?”春棠突然凑近,近得能看清少年喉结的滚动。
李邺猛地推开她,喘了一口大气,才回答道:“我与刺客交手时,他们虽使着大乾弯刀,可劈砍路数像是宣军的。”
春棠突然浑身发冷:月光下的螺旋箭镞、野兔濒死的嘶鸣、刺客衣襟翻飞的深青直裰、夏叔棺木里喉头蛛网般的黑血、中书省的急递、抄家文书上的朱红大印……
“所以不是佘家军。”她听见自己低声呢喃,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春棠摸向怀中暗袋,断箭的纹路硌得指尖生疼。那枚螺旋箭镞就不是普通的战场流矢,或者说夏叔之死,毒箭可能只是其中一环。
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进脊椎。至少不能让夏叔带着喉头的毒莫名埋骨荒冢!
她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身处背崽军,正如张宪将军所说,强如佘帅、夏翊一旦上战场,都生死难料,何况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她?万一哪一天,她这条命真的折在战场上,且不说真相会永埋黄土,还会辜负娘亲和玉美人对她的期望,而且还有陈婶,她老人家该怎么办……
春棠猛地起身,带翻的炭盆在帐布烫出焦痕。
李邺眯眼盯着她,眉头皱起,“你究竟……”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铜磬清响,亲兵急报:“礼部护送《开宝藏》经卷至大相国寺,求借松脂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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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掀帘而出时,礼部的青帷马车恰好从面前碾过,一道绯色身影踏凳下车。
细长的丹凤眼,分明的下颌线条,苍白如薄胎瓷般透光的脸,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翳,月光如轻纱覆在他身上,竟比壁画里垂泪的观音还要清冷易碎。
“桧之……”伴随一声轻唤,春棠已撞开面前辅兵,倾身向前。
薛桧之被扑得踉跄半步,官帽坠地滚进泥坑。
他的身形骤僵,后背抵住冰凉的辎车辕木,苍白的指节死死抠住车辕雕花,呼吸变得细碎急促——乾国大营里那些沾着腥气的触碰、铁链摩擦皮肉的钝痛,此刻如附骨之疽般攀上脊椎。
还没等春棠反应过来,她已被对方推倒在地。薛桧之下意识抬袖掩面,可眼神中显露出的尽是厌恶。
随从的呵斥声未落,春棠已翻身而起,再次扑进薛桧之面前,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腰间扣带,踮脚咬住他的耳垂:“是我,白雪霁。”
薛桧之瞳孔骤缩:记忆里,浑身湿透的小女孩攥着玉佩破水而出,水珠顺着她发梢滴在他掌心。
而此刻,眼前小兵耳后那道月牙疤,与当年被石子划伤的痕迹分毫不差。
“雪儿……”
破碎的颤音逸出唇畔的同时,他已将春棠扯进怀中。
广袖如垂死的鹤翼覆住两人,薛绘之埋首在她颈窝,指尖贪恋地陷进她散乱的发丝。
在乾国三年,他连沐浴都要穿着中衣,此刻却放任粗布短褐的毛边刮蹭。
春棠的气息钻入鼻尖,薛绘之闭眼,一股独属于云荒村夏夜的味道涌上心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