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觉得,李邺这小子有意在躲避她。
在他第七次绕开马厩时,春棠正叼着草根蹲在草垛上,瘸腿的老战马热烘烘的鼻息喷得她脖子发痒。
晨光里那身铁甲一闪,二十步外的人影又突然转向兵器库——就像前天她去营房,守门兵卒说李统领去巡防了;当她故意摔进沙坑时,那总会在关键时刻托住她的枪杆迟迟没有出现。
“莫不是偷吃了他的腊肉?”火头军老赵眼睛一眯,“昨儿开窖发现少了半扇。”
“定是嫉妒陈春生了双大眼!”刘大眼挤眉比划,“前日操练时李骁骑盯着你后脑勺,眼珠子都快烧出火星子!”
春棠拍开凑近的糙手,牛皮靴碾着土块里的蚂蚁。当薄雾漫过辕门瞭望塔,她终于逮到机会。
李邺正在马厩给战马换蹄铁,春棠攥着刚编的草蚂蚱蹑手蹑脚靠近,少年突然直起身,两人四目相对。
少年猛然转身,大口喘气,还没等春棠开口,就扔下一句准备逃之夭夭,“今日你随王押队运送襄粮秣。”
“近来每次都是我送粮,昨日抽签该轮到刘大眼了。”春棠快步挪到他面前,晃着新编的草蚂蚱,“不如让我跟着你……”
银甲擦着她肩膀掠过,少年翻身上马的动作比往常急,空中徒留马鞭在空中甩出的脆响:“军令如山!”
春棠望着泥地里交错的蹄印,愤愤地将草蚂蚱塞进老马嘴里。
新兵们的哄笑随风荡来:“陈小哥又被李都统撂下喽!”
她摸着腰间的狮蛮纹带扣,开始反思,到底是哪里惹李邺生气了。
是每月欠钱不还?是偷他盘中的肉?是背后说他坏话?难不成是那夜在他衣服画王八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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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六年寒露,北风卷着襄阳战报扑进营门时,春棠正在校场东头劈柴。
张宪带着三百轻骑踏破晨霜,玄色披风掠过她眼前,露出内衬暗绣的睚眦纹这是宣抚司特赐大将的荣耀。
“小子蹿得比旗杆还高了!”张宪卸下头盔,蒲扇大的手掌拍得李邺胸甲哐当响。
春棠怀里的木柴哗啦掉落,看着素来严肃的少年将领耳尖泛红:“经略使别拿属下说笑了。”
当夜犒军宴的篝火映红半边天,春棠也缩在其中啃炙鹿排。
李邺捧着粗陶碗站在张宪身边,老将军突然伸手揉乱他扎得齐整的发髻,少年躲闪时铁甲折射的火光,恰巧落进她盛着醪糟的木碗。
看样子,他同张统制交情不浅呀,自己得更加抱紧李邺大腿才是。
“陈春!”王都头醉醺醺地拎着酒坛晃来,“你小子,得跟我喝两杯。哥哥我对你算是不错吧……”
话音未落,篝火旁飞来枚棠梨核,准准砸中王都头的幞头。
趁着王都头注意力分散,春棠悄悄溜走。回望时,李邺正背对着她跟张宪比划地形图,左手的小小纸包却精准抛来。
春棠接住,展开是两片蜜渍生姜,边角碎渣明显被人捏了又捏。再抬头时,那人又将头偏向别处了,她气恼地脚边的酒坛踹开,独自爬上北坡。
庆功宴的喧嚣声渐渐远了,春棠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盯着远处明明灭灭的背嵬军营火。
这两年她见过佘家军士兵用战袍裹起冻死的流民,见过李邺把干粮分给逃难的妇孺这样一支连百姓家鸡都不肯抢的军队,真会害死夏叔吗?
夜枭突然啼叫,惊得她攥紧了腰间短刀。
回营路上经过中军帐,听见张宪粗粝的嗓音从里面漏出来:“臭小子伤及筋骨还敢逞能!”
春棠好奇心起,贴着帐外毛毡挪近。
老将军的络腮胡沾着酒渍,“当年你爹连中三刀犹自冲锋,落下阴雨天咳血的病根……”
李邺左臂缠着的麻布渗着黄脓,开口道:“末将知错。”
张宪深深叹了口气,“夏翊此生七十二战未尝败绩,最后还不是被乾兵毒箭夺了性命,你还能比得过他!”
听到夏翊的名字,春棠的指甲掐进掌心,记忆中棺木内那张青紫面容再度浮现在眼前。
帐内张宪的嗓音浑厚如钟:“……佘帅当年冒死抢回夏将军尸首,说柱石战神不该埋骨荒冢。那倔驴,天天炫耀刀柄的红绳,说是家里的丫头给新换的,临死还攥着......”
李邺的嗓音混着药香飘出:“我自小便听爹提起他,可惜未能一见。”
张宪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当时乾兵南侵,匪乱未平,佘帅无法脱身将夏将军忠骸亲自送回,但求了官家恩典,用冰床存尸,佘帅说,怎么也得让江都的那丫头看看他家夏叔最后一面。”
李邺的拳头敲在木板上,愤愤道:“可官家还是下令,抄了夏翊的家,那些罪状分明是胡编乱造。”
“佘云邺!”张宪大声呵斥,“有些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既然你爹让你瞒着身份历练,你就好好呆在背崽军,旁的就甭管!”
春棠僵在原地:原来日日同食同寝的骁骑统领,竟是佘家军的统帅佘均鹏之子。
山风卷来兵器库的响动,帐中人循声望去,春棠闪身躲进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