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码头突然炸开铜锣声,“招兵!招兵!”
人群轰地围上去,把春棠也挤了过去。她踮脚张望,黄泥墙上新糊的告示被日头晒得发卷,戴幞头的文吏正敲铜,“朝廷募兵,月给糙米三斗、年俸铜钱八贯,斩首一级赏银五两。”
募兵?八贯?
春棠连忙挤到最前头去,高声问道:“敢问官爷,投军可要什么条件?”
文吏斜着眼打量她,“身长过五尺,够格了。满十五不曾?”
她面不改色地扯慌:“今年刚过十五。”
“可带了户籍文书?”
春棠内心一咯噔,自离了云荒村之后,就没有户籍这个东西了。落英阁内,鱼龙混杂,有罪臣之后,有被牙婆贩卖的,官府默认不去细究;去了江都,事事都有夏翊罩着,别人只当她是夏府的人,更不会有人特意查验;淮安之地更是乱得很,对户籍的管理也是宽松得很,街上也是流民乞丐偏多。
文吏见她久不答话,用指头叩了叩木案。春棠回过神来,慌乱道,“文书,文书在家中,我回去与老母亲商量一下。明日,明日我再来!”
慌乱中,春棠转身撞翻个卖炊饼的竹筐。热气腾腾的麦香里,她满脑子都是那军爷腰间的“余”字暗纹鱼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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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陈婶的针线绷子砸在炕沿,“刀剑无眼的行当,你当是过家家?”
春棠跪坐在草席上,好声好气道:“婆婆,北线战事吃紧,现在投军能领不少安家费。而且您看我这身功夫……”
“功夫?”陈婶声音气得发抖,“夏将军教你功夫,可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春棠拥住陈婶,撒娇道:“婆婆,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陈婶猛地挣开,蜡黄的脸被油灯映得发青,“陈忠臂力过人,你夏叔能空手夺白刃,还不是死了。”
油灯在漏风的窗棂下摇晃,春棠望着陈婶佝偻的背影像块生铁,紧紧攥着征兵告示,沉声道:“婆婆,城东米铺又在涨粮价了,米缸的粟米只够熬十日稀粥。如今形势活路本就不多,我没有本钱,如果用命能趟出条出路,我愿意去。从前,落英阁有个娘子同我说过,人活一世,不是为着苟且偷生,我那会不理解。可夏叔死后,我总觉得,得把世道看得再明白些。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不甘愿。”
“你!”陈婶抓起织机旁发黑的药罐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渣溅到春棠鞋面,“若你要去,就从我老婆子的尸首上踩过去!”
春棠看着身子发抖的陈婶,哪还敢再顶嘴。她本以为陈婶过几天就会松口,可没曾想老婆子这次比她还硬气。
次日夜晚,春棠捧着新蒸的槐花饼跪在炕前,“婆婆,您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多少吃一口吧。”
陈婶面朝里墙,枕边就放着陈春的户籍文书,冷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我孙子的户籍,我死了你就拿去。”
“婆婆……”春棠伸手去扶她肩头,却被枯瘦的手猛地挥开,陶碗"当啷"摔在夯土地面。
第三日晨,陈婶还是不吃不喝,望着老妇人蜷在草席上,唇色白得像浸了霜,春棠心疼得实在不行了。
“我不去了。”春棠重重叩首,尽管语气中还满是不服。
陈婶转过身来,终于肯看她一眼,春棠叹了口气,像哄孩子般喂陈婶喝下了熬化了枣泥的米汤。
七日后,春棠刚从布庄出来,听得隔壁茶寮传来惊堂木响:“西北线急报!张赵两将在富平吃了败仗,乾兵破了关中防线!”
布庄掌柜"啪”地合上算盘:“难怪近日漕粮价又涨了三成!官家不让佘家军上场,偏让这两个孬种守,这下咱宣国又抬不起头咯。”
春棠一顿,抱着布匹就往家赶,拐过观音庙时,撞见里正在张贴告示,黄麻纸上写着:“即日起,淮南诸路凡年十五以上男丁皆征。”她嘴角微扬,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当日黄昏,里正带着厢军踹开篱笆时,陈婶正教春棠补短褐针脚歪斜得像是醉汉脚印。
里正望着春棠,抖开黄册:“陈春,年十五,即刻征入滁州厢军!”
陈婶枯手抓住门框:“军爷容禀——”
军汉直接打断,甩出盖着朱砂印的公文,“老婆子别废话,北边吃紧,枢密院催补兵额,明日卯时校场点兵,误了时辰按逃兵论斩!”
“可这孩子不是……”陈婶刚想解释,就被春棠攥住腕子。她跪地重重叩首:“孙儿愿往!”
当着里正的面,陈婶没法拒绝,她不想陈春被销籍,也不愿春棠被遣返。
子时三刻,行囊已收拾妥当。陈婶从樟木箱底抽出褪色红绳,套进了春棠的手腕,“那年忠儿出征,我去寺庙里求的,他没带上,丫头,你定要带好。”
“婆婆,待我挣个功名回来孝敬您。
三声闷响,春棠的额头磕在泥地里。
陈婶别过脸去,凹陷的眼窝里蓄着泪,恍惚间看到了陈忠的模样。泪珠终于还是砸在了春棠的发顶,老妇用颤抖的声音反复说着“活下来。”
晨雾中,二十里外的大营,军汉举着火把唱名,春棠摸着怀中硬物——户帖上写着: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