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春棠拖着柳皮匠回到夏宅。老仵作走近棺木一瞧,脸色骤变,惊呼道,“怎么会是夏将军?”春棠抓起他的手,“你认得他?”
老仵作摇头叹息道,“‘柱石’夏翊,曾以一人之力统御北边半数战线上的战事,出了名的常胜将军,我也曾见过一面,没曾想,英年早逝呀。”他的指尖轻触尸身耳后,拈起片半融的冰片,“冰床存尸之法,非三品以上武将不可得。老朽我送过上百忠骸,鲜见如此厚待。咦,不对……”
老仵作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哆嗦着将银针探入夏翊喉腔,针尖拔出时泛着诡异的靛色:“这,这……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笛声,可仅一瞬,又马上停息。春棠转向老仵作,问道,“可有异常?”
老仵作此时却已将银针收回,神色一转,沉声道,“创口的肌理走向确系刀伤致死。”
春棠扯住老仵作衣襟,指尖戳向尸斑,怒斥道:“你方才分明见针色泛青!”
老仵作也不慌乱,将染色的银针掷在她脚边,“夏将军身上不乏箭孔,许是那些箭上淬了毒,才导致尸首有些许异样。不过,此乃战场常见手段,不足生疑。”
春棠一听,突然想起昨夜翻找遗物时,夏翊铠甲内衬确有焦黑箭孔……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嘛?
“夏将军已逝多日,冰片也已消融,小娘子还是早日让逝者入土为安吧。否则夏日暑热,尸首易发臭腐烂。”说罢,老仵作便拱手告辞。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这人前后态度转变太大,分明是有隐瞒的地方。
春棠里着前方佝偻着背疾步出门的背影,与那个死去的道士背影居然重叠在了一块,她浑身血液霎时冻结,踉跄着追了上去。可没两步,她突然栽倒在地。
“丫头!”陈婶连忙扑上前,搂住瘫软的春棠,摸到她额间火炭似的热,才发现少女中衣能拧出水来,素纱下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陈婶意识到,这是春棠的月信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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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彻夜未眠,用艾草炙着春棠的涌泉穴,就像当年照顾高烧的孙儿。
寅时三刻,春棠在药香中睁眼,浑身依旧滚烫,嘴中念叨着:“定是那老仵作术业不精……咱们再去县衙请人……”
“丫头!”陈婶突然厉喝道,“别再倔了!”
“婆婆……”月光漏进窗棂,照着老妇人鬓角新添的白发,还有眼中遍布的红血丝。
春棠平躺在塌上,盯着那盏屋内摇曳的烛火,火光在黑暗中跳动,她缓缓开口:“婆婆,那日夏叔敲响你家的门,将陈都头送回时,都说什么了。”
陈婶手一抖,药匙撞在碗沿叮当作响,“将军说,活着的人总要……”
余音化作呜咽。
“明日咱们给夏叔换身干净衣裳吧。用那套绣着青竹的袍子,他总嫌文气,可我觉得好看......”
春棠终于松口允了下葬。
五月廿九,宜安葬,忌动土。春棠选了城北最高的山头,那里能远远望见夏宅。
她跪在黄土坑前,将夏翊的旧甲衣铺在棺底,又垫上亲手缝的兔毛护膝——正是梦里没来得及送出的那份。
陈婶撒下第一捧土时,声音已开始哽咽,“当年您把忠儿的骨殖送回来,今日我......”
春棠按住陈婶的手,又往坑下递去一坛酒:“夏叔爱喝酒,就让他跟刘都头饮多几杯吧。”说罢,她扬起铁锹,一锹一锹地将黄土填入坑中,盖住桐木棺材,也盖住了里面的人。
日头攀上竹梢时,春棠用剑鞘在坟前刻下"夏公翊"三字。最后一笔深深刺入青石,石屑簌簌落地,她低声呢喃:“夏叔说,打不赢的仗要留着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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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破晓,前院传来破门声。春棠抄起雁翎刀,一头冲进前院。
来者不是匪人,而是县衙的胥吏。春棠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典吏抖开文书:“经查,都统制夏翊违反军纪、私贩军器,着即查封家产以充军资。”
春棠夺过公文,黄帛上面的朱红大印同昨日文书上的如出一辙。春棠仿佛听见自己血液逆涌的声音,她一字一顿地反驳道:“夏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典吏将一纸罪状掷在她脚下,冷哼一道,“证据确凿,由不得不认。这些供词,可都是夏将军的亲兵所陈。”
春棠低头,罪状上的字迹细密如虫脚,她的视线定格在“黎甲”二字上面,浑身一震,如坠冰窖。去年冬夜,冒雪传令的正是他——黎甲左手断掌、少一指,与拓在证词上的手印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