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踩过积雪,夏翊正抖落大氅上的细雪。少女扑上前要接他手中包裹,却被剑鞘轻轻抵住额头:“先把袄子披上。”
“夏叔快看!”春棠却旋身抽出腰间长剑,“昨日你教的三才剑法,我新创了招数!”话音未落,剑锋已挑开雪幕,少女绯色袄裙旋如流霞,惊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
陈婶捧着袄子追出来:“仔细冻着!”
“婆婆看我新悟的'落花式'!”春棠挽了个剑花,铁剑忽地指向夏翊,“若在阵前,这招可好使么?”
夏翊眼底漾开笑意,屈指弹开剑尖:“虚招太多。”他解下大氅裹住春棠,“今日和陈婶在家做什么了?”
春棠仰头,目光灼灼:“婆婆说我明年十五了,马上就该议亲了,还说若二十岁未嫁便是老姑娘,可夏叔,你都快三十了,怎还不娶妻?”
夏翊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咳咳!”陈婶面色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男子同女子怎会一样?男子建功立业何愁姻缘?女子不出阁要遭人笑话的......”
“女子和男子有何不同?”春棠突然旋身,剑锋一转挑落梅枝,“难道女子就做不得大事?若女子能挣得军功,开得海市,是否就可同男子纳妾一般,招十个八个面首,岂不比嫁人快活?”
陈婶耳尖泛红,叹气道,“皇帝是男子,朝臣是男子,上沙场打仗的也是男子。女子虽也能有所作为,但终究不如男子那般宽广。”
话刚落地,春棠突然抄起练功的石锁,在陈婶惊呼声里稳稳扎了个马步:“您看!男子能举的我也能!”
望着少女倔强的眼神,还有因专注抿起的唇珠,夏翊想起初遇时她惊吓倒地又立马翻身的模样。他不禁发笑,旋即以剑鞘轻点她膝弯:“下盘虚浮。”
待春棠不服气地调整姿势,他指尖又拂过她绷紧的腕脉,“握剑要如握鸿羽,发力当似引山岳。前朝平阳公主筑娘子关,本朝亦有不少女东家,我们的春棠自然不输他们。”
“当真?”春棠眸子倏地亮起,石锁砸在地,震落树上残雪,她扑上来时发间沾着白,夏翊下意识扶住她。
春棠晃着他胳膊:“夏叔,下月生辰礼我想要一把雁翎刀,成吗?”
宽大的手掌按住她乱晃的脑袋,夏翊宠溺道,“城西老周铺子新到了批镔铁,近日得闲便带你去兵器坊。”
“我这去温壶黄酒孝敬你!”
绯色裙裾扫过廊下积雪,身后陈婶的无奈漫了过来:“将军这般纵着她,往后哪户人家敢要。”
“不急。”望着春棠欢跳的背影,夏翊忽然希望檐角冰棱永远不要融化。
然而,这两人哪里知道此时春棠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既然婆婆说女子终归要嫁人,那我是不是可以嫁给夏叔?
一想到这个可能,厨房一隅的少女脸上就忍不住浮现出笑意。
夏翊虽比她大上十四五岁,却一点都不显老,没有寻常男子的腰腹臃肿,倒还像白杨一样挺拔。春棠掰着手指头数,夏叔不止长得不丑,还比那些爱喝酒吹牛的男子厉害多了。他是将军,会耍红缨枪,能拉三石弓,会使绣春刀,懂军法谋略,还会盖房子、做弓箭,甚至会陪她去看戏班子……
除了,不会绣花。
春棠托着下巴想,但我也不会,这个可以忽略不计。她越想越兴奋,干脆抓起一包八角继续琢磨:夏叔除了不爱说话,爱管着她,其他简直无可挑剔!要不,等今年生辰就跟夏叔提一嘴?这样是不是等及笄,就可以直接出嫁了?如此,也不用同婆婆分开了,一石二鸟,嘿嘿,自己真是个小聪明呢。
可她万万没想到,诏书来得比生辰礼快。
****
建元三年,乾军继续南下进攻,许州岌岌可危,新帝宋德真逃往临州,恰逢此时,西部又突起兵变。大雪压折青竹那日,春棠透过屏风缝隙望见夏翊的亲兵跪在堂前,“叛军利川生乱,圣谕命将军三日内开拔。”
腊月二十二,夏翊出发当日。
春棠抱着斩刀倚在门边,刀鞘上缠着新换的朱红刀绳,“夏叔,这刀绳浸过桐油,雨天也不打滑。”
夏翊肩头微震,接过长刀,又见她从袖中掏出个黛色锦囊。
“我知道将军战场用刀不用剑,所以我将剑穗拆了下来,改了样式,你须得贴身戴着。”春棠低头扯开绳结,露出团辨不出形状的平安结,“我女工课总不及格,婆婆教了五遍才会……”
夏翊摩挲着结子边缘参差的线头,望着少女冻得通红的指尖,语气中满是歉意,“后日……”
“没关系。”春棠突然抢过话头,“生辰年年都有,可是等我及笄礼,夏叔,你定要赶回来。”
夏翊捏起平安结,眼角微弯:“好。”
春棠还想说些什么,窗外传来战马嘶鸣,她猛地扑进夏翊怀里,鼻尖撞上冰冷的护心镜,“你得亲手给我绾发插簪。”
夏翊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顶,柔声道:“我不在时,照顾好陈婶,好好念书,莫要惹夫子生气。”
平日里一听到‘夫子’,春棠小脸总会瞬间垮下,但今日怀中的小脑袋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夏翊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觉得鼻尖晕绕着一股味道,充满青杏的酸涩与初雪的清冽。
向来不怕死的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