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端着食盒往东厢楼走去,才刚靠近瑶池阁,便听得雕花门内飘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站在门外,屏息凝神,透过门缝和微微敞开的窗棂,仔细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阁内,一位少年郎君半倚在木榻上,绛紫直裰领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腰间玉带松垮地垂着,平添了几分慵懒的贵气。他执卷的手指略显苍白,腕骨凸起处泛着淡青,但却并无让人觉得病态,反倒衬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风流。身旁,几位随从侍立左右,神情恭敬。
春棠有些苦恼,里头这么多人,如何提醒?
正犹豫间,少年似留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他微微蹙眉,朗声问道:“谁在外面?”
春棠心中一紧,硬着头皮应道:“我是来给郎君送羹汤的。”
“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便应声而开。春棠缓缓靠近少年,将食盒置于案几之上,目光无意间掠过他的衣衫,那熟悉的连云纹让她心中一颤。她终于想起为何少年的声音如此熟悉——不正是那日施舍自己素面馒头的贵人吗?
春棠猛然抬头,在看清了少年的面容的瞬间,呼吸突然凝滞。
霜玉般的面庞浸着冷光,眉骨如寒刃出鞘,眸色深邃不见底,偏那鼻翼左侧的一点细痣,生生把凌厉点成惊心动魄的艳色。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玉山映人,珠辉满室”。难怪那些娘子们如此疯狂,这样的郎君,这般人物合该立在金玉堆里供着,怎能跌进红尘惹一身泥泞呢?
似是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少年微微垂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翻看着书卷。烛影映着少年的身姿,像极了山巅将融的残雪。就连眼尾泛着的淡绯,都比姑娘家的胭脂更灼人。
春棠一时看呆了,直到房内的伺候的人从她手上端过食盒,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位帮助过她的贵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
“少爷,羹汤已经备好,是否现在用膳?”一随从走到少年跟前,低声问询。
少年郎微微抬眼,“我看完这段再用。”
随从闻言退到一旁,不再打扰。春棠见这情形,心知这是告密的好机会。
她心一横,快步走到少年跟前,微笑着说道:“郎君,这汤得趁热喝。咱老家有一个特殊的吃法,鱼羹配上红方腐乳,才叫绝妙无比呢!”春棠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食盒下层伸手,看似是要抽出腐乳,实则趁着随从不注意,迅速将早已写好字的纸团塞进了少年的衣襟。
少年身形微微一震,显然察觉到了她这别有用意的动作。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纸团,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温润。可随从可就没那么镇定了,只觉得这青楼的粗使丫头太过放肆。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我家郎君如此无礼!”他们一个箭步上前,粗鲁地将春棠拉开。春棠被猛地一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就在这时,少年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这落英阁的人可真有意思。”他笑着看向春棠,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玩味道,“如此别致的吃法,我可真要尝尝。那,便由你来伺候我用膳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随从们面面相觑,虽说自家少爷平日里确实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臭架子,对底下的人也多有照拂,但如此主动让一个青楼里的女子伺候用膳,还是头一遭。他们打量了春棠几眼,暗自嘀咕,若要找女子伺候,这落英阁满是貌美的花娘,怎么偏偏挑了个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口味可真够独特的。
众人愣神之际,少年收敛了笑意,“怎的,还不出去?”
他的声音犹如冬日里突降的寒风,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几分。随从们先是一怔,那原本带着些许散漫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为首的随从猛地挺直身子,带着其他人缓缓地向后倒退,直至退到门口,又顺手将房门带上,才长舒一口气。
而留在阁内的春棠却是心中一松,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仅剩少年与春棠二人。少年这才不紧不慢地从衣襟中取出那个纸团,纸团展开,只写着一个字:毒。
“你是说,这羹汤有问题?”
听得少年问话,春棠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少年对视,对方的容颜让她脸颊忍不住发烫。
她长呼一口气,压下自己慌乱的心跳,点头道:“是的,方才我看见厨娘做这羹汤时,除了混着米酒,还往里面加了马钱子粉。我娘说过,马钱子和米酒是断断不能混在一起的,轻则胸部胀闷、全身发紧,重则甚至危及生命。虽我看那厨娘加得不多,但我摸不准量加多少会有问题,小郎君,稳妥起见,您还是不要喝这汤了。”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赞赏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真不少。”
春棠见他夸赞自己,心中却没有半点欢喜,只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奇怪,有人要害他,他还这般轻松惬意?
“你,为何要救我?”少年斜靠着身后的椅垫,微微仰头,视线在春棠身上缓缓游移,“你可知,多管闲事,有时是会惹祸上身的。”
“我自然知道。但……”春棠直直地迎上少年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有力,“我做人向来有恩必报。贵人您也许不记得了,在两年前,我将将饿死之际,扑向了您的轿子,您未嫌弃我,反倒是让人赏了我两个素面馒头。”
“我不喜欢欠着别人,这恩,我今日便算还了。”说罢,她朝少年行了个礼,转身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