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背对着门,手指无意识地松开,抬头向外望去。然后他发现了自己的事态,又重新缩回去,双臂抱膝,垂下头发呆。
有人活着,最近活了好几个,生还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你看我也活着的呀。
这样看来,生还的希望真的很大啊……
你那么聪明,还被乌龟咬过裤腿,那么多灾难你都成功逃脱了,这次也一定会吧,一定是会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呀。
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缓慢地,完全地,悄悄地,把那口气吐出来。
心里有底高兴,又有点失落。
总之我只要确认,你没有死掉,你跑掉了,那就好啦。
这样就好了吧。
他歪头不说话,嘴角泄露出微笑,庆幸而期待地想。
*
那此后时敬之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出院,回到家中静养。有一天听到兰先生登门,他们那些大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时敬之不停听到“神经雕刻”“计算机图像控制”“传输速率300”之类的字眼。
又是因为我吧,他有些疲惫地想。
他们用了非常多的方法来治疗他。时氏夫妇坐立不安,时敬之反而无比淡然。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隐藏着的,消极态度。
他继续做梦,甚至分不清睡觉了还是醒着,他会在脑海中不停绘出某种高楼大厦,空气中出现饭菜的香气和空调低功率的嗡嗡声。他甚至提出跑出去,要回事发地点看看,却都被以各种理由驳回。他从软声哀求到翻墙下楼,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谁都能看出他的急躁,而最后,那些反复的抗争最终以“你的身体好了以后再讲”告终。
如此无疾而终般在时敬之心里划下烙印。
时敬之扶着墙,慢吞吞靠近那扇门。外面在进行一场巨大的宴会,他被带来散心,却又那么百无聊赖。
如同以前那样,他摸索着墙壁,一点一点移动,聚精会神偏头辨别声音。
“时约礼,我再说一次,我不想跟你们家的任何人、有任何关系!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我都会头大!”
“我这样到底为了谁?!”
“为了谁!”沈方慈暴怒的声音传出来,像个女杀手:“我再说一次!我告诉你!就算没有你们家的人,我一口一口去要饭,我也可以把时敬之养大!”
这是什么?
时敬之顿住脚步。
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呢?!你让你儿子和那些山里的野孩子一样?!”时约礼的声音似乎更冷静,但是他也蛮不耐烦,声音静了一瞬,该是沈方慈压低嗓音快速骂了些什么。
“不可理喻!”时约礼似乎刚从什么会议上下来,一身西装一丝不苟,极具贵族气质,然而此刻他突然不顾体面,头冒青筋大吼道:“如果不是我回到时家!我们怎么会有今天!”
空气突然凝滞,紧接着寒意席卷脑海,他刚说完便顿觉不妙,颤声道:“我……”
“就是因为你回到时家!我们才永无安宁之日!”沈方慈骤然抬头,时约礼被她的眼神摄住,忍不住后退一步:“我也再说一次……那是我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怎么样都可以,但是我们有兜兜…”
“你不要拿兜兜当借口!你们家的人从来没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兜兜几个月发烧要死的时候他们在哪?!”沈方慈冷笑道:“他们多开心,急不可耐地对你说,再生一个吧。”
这可能是时敬之第一次听到父母如此鲜明、直白地展开一场对话,关于他,关于他的未知记忆,那些一直昭然若揭的事似乎也有了答案。无论是父母数年如一日的争吵还是那些来自旁人的,异样的眼神,除了艳羡,好奇,更多的还有嘲讽和怜悯。
“他是我的孩子…”沈方慈面无表情道:“和你们家的、高贵无匹的时家人,完全不一样,如果有一丁点可能,我不希望他和他们染上任何关系。”
“绝对不可能!”时约礼如同一只困兽,他看着沈方慈依然明丽的、冷酷的表情,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似乎很想说什么,然而词不达意,只能声音嘶哑道:“他只有是时家的孩子,回到城市里,才能得到最好的平台、资源、教育,我们的家庭才可以越来越好…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家庭越来越好了吗?兜兜很优秀,我们的工作很满意,我们三个人越来越好……”
讲话的时候他似乎是很痛苦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屈辱,他甚至迟疑了一瞬,但是紧接着他把很多话咽进肚子里。
回应他的是沈方慈冰冷的眼神和抗拒的表情。
她已经厌倦到,不想听他讲话了。那一刻一股恐惧震慑了时约礼的内心,他急急走过去拉她的手:“沈方慈……”
她别开脸去,甩开手:“滚!”
“你听我说完……”
她用力一推:“滚开!离我远一点!”
“你还要我怎么证明?!再次被打断一根脊骨吗?!”时约礼牵住她的手,厉声喝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又怎么会被打断骨头?!”
“所以呢?!”沈方慈甩开胳膊,声音瞬间高了八度:“你这是在兴师问罪吗?”
“轰——!”
他们同时转头,齐齐愣住。
门轰然打开,时敬之呆立在原地,脸上惨无血色:“……什么叫为了我?”
“什么叫脊骨断了?”他颤抖着声音,手指深深抠进木质门框中:“为了我……是什么意思?”
时约礼紧皱眉头,上前一步:“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静养吗?怎么到处乱跑?”
“不……”时敬之忍不住后退,因为脚步不稳连连踉跄,时约礼很想去扶起他,被他奋力挣脱开:“不…!什么叫因为我?我是负担吗?所以罪魁祸首是我吗?”
他目无焦点地抬起头,寻找沈方慈的方向,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地极力哽咽道:“所以是因为我,让你丧失尊严、感到痛苦吗?”
他忍不住绝望而悲哀地想,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因为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你们为什么不分开呢?!”时敬之突然高声说。
在场的两个人再次愣住。时敬之寻找着沈方慈的方向,悲哀,痛苦,甚至卑微道:“你们为什么不分开呢?”
那一刻他的声音里布满了哀求。
时约礼目光愤恨地望着他,时敬之看不见,却无比敏感地感知到对方的恨意。
巨大的负罪感将他吞没。
他甚至想到了无数次对着时约礼剑拔弩张、无色地兵戎相见,他想起自己像是战队的小兽一样呲牙利嘴冲父亲怒吼,他又想起沈方慈总是哀愁又温柔地望着他,诉说他在山间的生活,她如同一只被束缚住手脚的鸟,被困在陷阱当中,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个母亲,多么简单的理由。
如果死掉就好了。
这是时敬之第一次如此鲜明地产生这种念头。
兰先生在走廊尽头截住了他。“Arthur…”他说:“我的实验室开发出一种新兴设备,已经投入临床实验阶段!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实验?!”
“时约礼被打断过脊骨,你知不知道?”
兰先生一愣。
他下意识去看时敬之的眼睛,里面没有泪。他的面容甚至很平静,兰先生忍不住道:“怎么突然问你父亲的事?”
“他转了文职,真的只是因为没时间陪伴我,所以想弥补吗?”时敬之声音嘶哑道,紧接着他又说:“…你不说我去问别人。”
他继续扶墙走,冲向楼梯,兰先生紧了几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何必这么刨根问底?”
“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对吗?”时敬之反问说:“小孩子就应该心甘情愿地忍受大人默不作声的自我感动并且承受无端指责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不说呢?兰叔叔。”
“你的父亲。”兰先生深吸一口气,他在瞬间的错愕后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你这个孩子,我拿你真是没办法。很多人都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父亲在山里的时候,被人打断了脊骨,又因为条件太差,耽误治疗,所以只能更换了身体零件。”
“他的三根肋骨都是金属外壳,还怎么继续留在前线呢?”
事实上情况要惨烈地多,时约礼被置换了两颗内脏和半截脊骨,他的心脏内被放置了芯片,用于监控生理波动。
“呃…你知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保护家庭是他们应有的责任,你父亲无论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也是他应该做的。”
“我知道了。”时敬之垂着头说。他继续旁若无人向前走,兰先生继续阻拦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你知道这个干什么?我跟你说你不要想太多,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需要我用一辈子偿还,不是吗?”时敬之抬起头,目光凝聚在兰先生脸上。
他那么直接,兰先生又是一愣。
这时候他才发现手下的衣袖冰冷湿透,时敬之的下巴上落下一滴汗水。像是眼泪。
那一瞬间兰先生以为他在哭,却只看到他红着的眼角。
水流无声地漫过他清瘦的脸,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人群发出快乐的尖叫,时敬之侧耳听了听,感觉那些人距离他很远,吵吵闹闹的。
“你刚才说的那种设备,我不需要,再也不需要了。就这样让我过着吧。是生是死,是好是坏,看我的造化,不好吗?”
他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是我的错。
他想。
都是我的错。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真的挺没意思的。”他又微微笑了笑,宛如强弩之末,转头冲眼前人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