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大学收发室的炸弹引起巨大恐慌,好在被及时发现,A4纸大小的炸弹被巡逻官引爆,如同纸张碎裂,发出微弱的声响,像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没造成任何伤亡。
闻命在那天更换了那枚炸弹。
这一行为为他换来一顿毒打,他被吊起来,有人用沾了独特药水的柳枝抽打他,将伤口变得无法愈合,将恐惧蚀刻进他模糊的血肉中。
闻命后来知道,那阵子世界性电脑中毒,数据遗失,监控数据库均被电子病毒炸毁。
大人们笑着讨论这些,声音洪亮,仿佛就可以掩盖他们瑟缩颤抖的情绪。
在闻命漫长的记忆中,有个黑头发的女人叫做阿玛蒂森,她会温柔地对着贫民窟的女孩子们讲诗。那是个目光悲苦的南亚女人,总是专注又虔诚地讲,listen to the voice of the god.
拥有黝黑的侧脸和卷发的女人与金发女人相拥,接吻,闻命深深看了她们一眼,把那八个字从心底翻出来。
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就像大学门前那些张扬肆意的鸽群——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但是也许还可以换成更加简单的字眼,EDUCATED.
***
十六岁那年,再一次被人带着离开海岛的时候,闻命趁机逃了。
他在三年前离岛后愈发勤奋,精心准备了三年,他依然机械厂和汽修厂呆着,却在尽量窝藏器械。他必须学会利用工具,也必须了解知识,学习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生活规则、技能和联合政府的地理、历史和法律。
闻命没有朋友,村庄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亲憎恶的“野狗”,因此他得到了集体性排斥和霸凌。
同龄人带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们对他指指点点,给他起外号叫“半条狗”,因为闻命学不会杀人,只能看着他妈妈杀死自己的牧羊狗,闻命拼命争抢,却终究失败了。
他们于是嘲笑他野狗,冲他撒尿,做出一些羞辱性的、如同野狗侵,犯的动作,眼睛向着闻命身下打量。闻命不得不学会自保,拿着石头扔他们。
然后他用肮脏而染血的手指抚摸书本,满含畏惧和恨意。
大人们带他登陆的那天,不巧碰到游行,奥本镇居民倾巢而出,满街飘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粗犷豪放、音色嘹亮。人们大声呼喊,吹响笛子,乐声从悬崖飘往大海,宛如风浪海啸,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息。
闻命趁机混入人群,消失在海岸线上。
他藏在一处观鲸船旁,在海面之下憋气,又等天黑时分游出滩涂,随便找了一间打烊的海鲜店,藏在后门补眠。后门摆了很多用于遮雨的蓝色塑料篷布,他盖着篷布,充满警惕地睡了。
奥本镇位于苏格兰西北部,古朴渺小,却是通往西北众多海岛的重要港口。其他时间想要上岛离岛,需要提前预约轮航。
那些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只找了他一夜,暂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凌晨时分,闻命醒了。他的身影如同矫捷的猎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几天后,闻命随着奥本镇的偷渡船离开,他先在贝尔法斯特的海航停留了一星期,又随着出海的渔船回到奥本。
奥本是本地区最大的航线中转站。在那一刻闻命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户口。联合政府的官方数据库中没有他的身份信息,因为大人们根本没有上报过,反而刻意隐瞒了。
空间器、公共交通车、悬挂式高铁……这些工具都需要五官检测或者指纹识别,如果他要去往别的地方,可选的远程交通工具只有航船。
闻命在这里稍作安顿。
他身体矫健,又肩宽腿长,看起来高大俊美。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腹肌分明,上面蜿蜒跳动着青色血管。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他找到一份码头卸货工的工作。
闻命很想快攒些钱,办个□□,然后离开这里。
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会再次碰上那群大人。
爆炸来袭的时候,他握紧拳头,冲着海水的方向奔跑,左脚猛然被绊了一下。
闻命伸出手,向着腿边摸去,先是自己磨损褪色的裤子,然后是一手黏腻血水。
他抬起脸去看,目光猛然顿在一处,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
像是土层之上裂出的缝隙,只要有一根稻草伸下来,就要牢牢握紧它。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个方向,视野昏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水悄无声息地蔓延。
地上躺着一个人。
*
“过去总是美好的,因为一个人从来都意识不到当时的情绪;它后来扩展开来,因此我们只对过去,而非现在,拥有完整的情绪。”
闻命后来想,他的确把过去的一切都给美化了,甚至是忘记了。
因为他的前半生实在是一段……说不上愉快的经历。
他叫闻命。
listen to the vioce of the god.
负责支教的人曾经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闻命。就是要凡人谛听上帝的圣音。
然而他又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在闻命眼里,这个名字更深层的意思是“认命”。
可是支教的人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对方笑着鼓励他,言语中对他表示某种赞美和认可,闻命,这是个多好的名字呀。
syren.
他没有讲出来,syren是他的代号,岛上的大家都称呼他,syren.
“我叫…闻命。”闻命说。
没有回答。
“闻命,就是闻鸡起舞的闻,改变命运的命。”
“你知道闻鸡起舞吗?”
“一个叫组蒂的人和朋友互相勉励振作。半夜听到公鸡打鸣,就起来舞剑,后来人家说闻鸡起舞是及时奋发的意思。”
“命运的命你懂吗?fate?就是只有一个音节的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喂!你听得见吗?”
“……你叫什么?”
你来自哪里?我们去哪?你有什么想法?我在说话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闻命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哑巴。
他捡到一个小孩,看起来十岁多的的小孩。这人给闻命的第一感觉是,娇生惯养,可以轻易让人联想到香喷喷、热乎乎的牛奶与蜂蜜。
黑街里四处弥漫着硝烟、海风还有血水的腥味,令人作呕。闻命还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远处还传出几声枪响。他瞬间联想到海岛上的轮船汽车机械加工厂,那里面有子弹制造机。
真是糟糕透顶。
闻命呸了一口,又回身去看。地上那人已经昏迷了,他流了好多血,小腿被弹片波及,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
闻命狠狠心,一把将他抱起来,他一路疾行,矮身藏进了海港边停泊的渔船中。半途对方醒来,他竭力挣扎,根本不听劝,闻命心惊肉跳,最后狠下心,一掌劈下去,把人敲晕了。
奥本不能继续待下去,闻命想。
前景很不乐观,社会阶层已经固化,光滑的壁垒森严,他知道在这里取得一份所谓“户籍证明”的希望非常渺茫。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地缘争端,联合政府近些年加强了对这里的户籍管控。据他所知,在奥本咖啡厅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她二十岁来到奥本,却只有一张奥本的工签,其他时候一直拿着隔壁大区的户籍证明,出行与生活非常不便。
两天后,他带着小哑巴离开奥本,乘坐偷渡船来到了光明街。
这是他早就研究过很多次的地方,世界隔都,移民天堂,标准的低端全球化的缩影。
非常适合他。
对闻命来说,独自生活不算困难,因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前进,意味着他的人生正在从谷底爬向高处。
可是带着一个哑巴是很麻烦的事。
这是闻命后来发现的。
那个小哑巴看起来年纪不大,浑身清瘦,腰和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浑身透着股文雅精致的书卷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闻命抱着他,感觉他的重量像是只成年母羊,轻飘飘的,肌肤也软,谁知道打起人来硬邦邦,疼死个人。
他每次醒来都在剧烈反抗,闻命慢慢靠近他,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而一旦闻命靠近过去,对方就浑身直打哆嗦。他将闻命的手臂抓伤,还有一次趁着闻命不注意,想要逃跑,结果瞬间摔倒在门口,闻命急忙去扶起他,一不留神被他踹到了肚子。
剧痛无比。
闻命火了,他瞬间扑过去,拽住对方的小腿向后用力一扯,紧接着双手制住对方的肩膀,一把抵在墙上,手手脚脚都固定住。
对方突然拿手肘顶他,三番五次,闻命吃痛,一不留神让他撞开,眼看那人又要逃,闻命伸腿去跘,两个人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滚在灰尘扑鼻的水泥地上,最后纠缠在一起。
“你为什么就不乖呢?!!!”
闻命把他压倒在地板上,撑着胳膊嘶声吼他。
他突然感到一股焦躁和疲累,亡命天涯带来的恐慌和艰难似乎在这一刻齐齐爆发了。
对方愣住了,几秒后,他筋疲力尽地合上眼,仿佛认命般撒手。
闻命愣了愣,他慢慢站起身,又试探着去搀扶对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人脸上有几道灰印子,隐隐约约渗出血丝,应该是刚才不注意,在地上蹭出来的。
闻命瞬间有些内疚,他全身僵硬,讪讪起身,又俯身去拉这个一声不吭的哑巴,嘴巴嗫嚅着道歉:“你为什么不喊疼啊?对不……”
他话没说完,小腹又被人踹了一脚,那一脚又快又狠,小哑巴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闻命相信,要是再偏一点,他一定会血溅当场,爆蛋而亡。
“你他妈的…!”
闻命真的生气了,他阴沉着脸,一把将对方拖回来,踹翻椅子抵住门,又用一种绑缚高地牛和野羊的方式缠住对方的手腕,眼角瞥见一块抹布,闻命抽过长条布,将对方的手肘绑起来。
“你跑什么跑?!你自己不知道腿瘸了吗?你他妈再跑…!”闻命一脚踹上身后的墙壁,天花板稀里哗啦往下落灰:“…这是个纸板造的!纸房子!懂不懂!再来一次整间屋都让你拆了!”
“你他妈的!”闻命狠狠骂他:“你他妈的…!”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都不讲话。
“挣分钱容易吗?!就知道拆家!你他妈把我昨天捡的锁撞坏了!”
“锁!他妈的你知不知道这是锁?!见过没!知道我翻了几个垃圾桶才找回来的吗!”门被闻命扯得咣咣直响,他拽着那个人,一定要对方知道,看个明明白白:“你听明白没有!”
还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闻命不解气,轮圆胳膊把椅子摔了:“你快把屋顶掀了吧!”说完摔门而去。
闻命有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他发怒的时候,满脸阴沉,浑身肌肉紧绷,像个煞神。
那人急促地喘息,憔悴又狼狈地喘了很久,他慢慢蜷起身,下巴抵住膝盖,动作缓慢而僵硬。
他的抗拒表现得那样明显。这几天里,这人不和闻命讲话,不做出任何反应,只会面对墙壁睁着眼睛,他整夜失眠,平时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到透明,寂静而憔悴地躺着,好像快死了。闻命没有办法,只能时不时摸摸他的鼻子,确认他还在喘气,而不是一不留神就死去了。他想起来就摸,有时候忘记了,再猛然想起,能把自己吓掉半个魂,仿佛对方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命呜呼了。
闻命站在墙边,背靠着门,胸口因为暴怒而急促起伏。
“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忍不住对门板大吼。
依然没有回音。闻命已经放弃去听对方的回应了,他长长吐出口气,转身背对着破纸板房,身体用力砸向墙壁。
真是无聊、讨厌、糟糕透顶!
就在他闹心愤懑地望天的时候,身后的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闻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飞速回过头,确认那声满带嘲讽的冷笑声就是屋内传来的。
“你刚刚……”闻命满脑空白,他嘴角抽动,艰难确认道:“你……你刚刚在笑?”
屋内突然安静。
闻命等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又不理自己了。
气死我了!!!
真他妈的犟!
闻命狠狠踹了脚门板——
操!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
*
那天晚上时敬之没有饭吃。
事实上,他一直不怎么吃饭,一开始自己捱了三天,在第五天的时候晕乎乎的,闻命趁他无力招架的时候,掰着他的嘴,灌了杯热可可下去。
从那以后,他不怎么排斥吃饭了。
那天晚上吵架以后——或者说,闻命的单方面情绪宣泄以后,闻命没有走。
他在门板房门口来回转悠,暴走几十分钟,感觉自己气消了,又钻进房里收拾残局。
因为他知道,小哑巴是不会主动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满地狼籍。
对方明显对这里的环境毫不在意,且不上心。
屋里没有电,闻命弓着腰,摸黑清扫地上的垃圾。他先把大块破家具捡起来,再用手持扫帚清理剩下的碎屑。这很费力,整个人矮下身,趴在地上清理。
他就这样忙活了半个小时,出了一身汗,心中徒增无力感,可那些烦躁的情绪似乎也软化了,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
你和他赌气干什么呢?闻命无奈地想。
真是自找没趣。他苦笑着摇摇头。
他人呢?
闻命一边清理一边想,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啊,真的是好烦,为什么要把椅子摔了,他清理上面的青苔和霉菌就搞了大半个钟头呢,真他妈绝了,散架了,这可怎么搞…?找个钉子砸吧砸吧还能用吗实在不行拿绳子捆一捆,更结实……
忘记给他解开绳子了!
闻命猛然心惊,倏地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呢?!
闻命在屋里飞速察看,在一个破窗口下找到了人。
对方被捆着手臂,半靠不靠地倚在墙角。好像闻命对他做过多么过分的事情一样。
“我……我给你解开?”
闻命试探着靠近他,轻声道:“你还…活着吧?”
那人微微动了动,头向这边偏过来,又偏回去,神色厌倦,眼睛半阖,近乎无视闻命的存在。
一股火苗窜上闻命的脑门,他负气转身,开始噼里啪啦收拾屋子,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那之后三个小时里,闻命都没有再和对方讲话。但是半夜三更,他趁着对方不注意,飞速解开了那块抹布。
闻命有点怕那人胳膊被勒坏了,虽然他对自己捆山羊的技术无比自信。不过他下手没轻没重,又觉得那个小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受过什么苦,万一勒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小哑巴在窗户下倚着墙,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从背后靠近对方,窗户外的月光砸进来,从闻命那个角度看,小哑巴挣扎的时候把破抹布搞成了死结。
他从背后偷袭,一把压住对方,那人浑身一哆嗦,又开始拳打脚踢。
“嘘——嘘——”闻命抱紧他,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鼓起:“你冷静点!!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动!别动!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那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一直重复,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动作不停,空气里传出“唰”地一声。
一把薄薄的银刺刀片贴在了白皙的手腕处,缓慢地摩擦,一下又一下,轻易拂过脆弱的血管。
那一刻闻命感觉怀里的人都不会动了。
闻命狠狠心,三下五除二割开破布,一把将刀片合拢。
空气中再次传出“唰”的开合声。
这像是个信号,那个人肩膀一塌,紧接着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忙不迭抱紧手臂,身体绷成一只虾子。长期不活动,手臂已经酥麻了,他也不在乎,只是一直抱紧自己。
他的手臂抱得死紧,闻命直觉不对,伸手用力去扒他的胳膊,那人抱得更紧,肩膀和手肘的骨头支楞起来,特别硌人。闻命感觉自己快把他的手腕捏碎了,对方却仍然不撒手。
这个时候闻命其实有点累了,也有点心软,他心想松手算了,却又不死心,一把掰开对方的手指。
“晃荡”一声!
他们顿时都愣住了。
闻命看到一根枪管,整齐地折叠在对方的衬衣之下。
那根枪管被某种人工纤维包裹,狭窄如某种深海鱼类的脊骨,就藏在锁骨下方,现在整个暴露出来,闪现出冰冷的光泽。
是一把微型脉冲枪。
枪口此刻正对着闻命的方向。
宛如当头一棒。闻命瞬间僵硬,脑中嗡嗡作响。“你…”
他刚说了一句,那人又迅速后撤,小腿肚在地上擦出一天长长的血痕,他像不知道疼一样,绷紧了雪白的下巴,全身戒备地朝着闻命的方向。
看他这样,闻命心里一酸,忍不住后撤一步,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全身肌肉都因恐惧而紧绷。
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闻命最终没有说出口。最后,他的喉头滑动几番,哑着声音说:“我不动……我不动……”
“你………”闻命垂下眼,有些茫然地说:“你不要害怕……”
那天的对峙以闻命主动投降而告终。
他慢慢撤退,撤到七零八落的破烂家具旁,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闻命生活习惯还是很好的,虽然他是被蛮荒滩涂与凶猛海啸养大的孩子。文明社会没有教给他的求生本能,大自然都一一馈赠给他了。
闻命会做临时急救包,里面装满干粮、急救用品、驱虫剂、枪支润滑油、鱼线,有时候还有些精制刀片,长短大小不一,共同之处在于锋利无比,可以确保闻命在生死攸关的搏斗中占据上风。
他以前参加的战争,敌人都是大海、野生猛兽、整个由联合政府驱动的“人类文明社会”,还有莫须有的“那群坏人”。
当面对一个弱小的人类个体,一个未成年的小孩,闻命下不去手。
他找出一块抹布,把银制道具擦干净。因为怕吓到那个人,连开刃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把开合声捻灭于掌心。
闻命擦了一会儿,又把刀收起,然后起身来到屋外,朝着垃圾桶走去,丢完垃圾又回来,全程保持沉默,寂静的夜里只有他走路时候的擦擦声。
闻命说得没错,他们的临时落脚点是纸板房,
那是一间很小、很破、特别脏乱的寮屋,都是那些吸毒的人想找个安身之所,临时搭建的。所以很脆弱,下雨天会一直渗水。多年来,墙角被水浸泡冲刷,长满了青苔和霉菌。
闻命弯腰拍拍膝盖上的泥土,又对窝在墙角的人平静地道歉,“我给你道歉,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人眼睛低垂,双唇紧闭,表情仿佛永久性凝固,化为一处雕塑。
闻命讲话,对方都没什么反应,闻命有些许失望。
但是紧接着他的表情缓和了,他想,慢慢来吧。
他不会再逼迫这个人开口了。
他尴尬地咬咬牙,靠在另一边的墙角睡了。
***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维持了一段短暂的和平。
闻命不再刻意接近他,而是像饲养某种野兽一样,隔着一段距离,把食物放在远处。这时候那个人没那么抗拒了。
后来是药品,到了光明街之后,闻命用很少的钱就能搞到优质仿制药。世界工厂的劳动力非常廉价,这是假冒伪劣批发地。
最初小哑巴的腿受伤了,闻命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他处理伤口,他拿五十多度的威士忌烈酒清洗血肉模糊的地方,再拿纱布包扎,后来又在伤口上覆盖了黑乎乎的草药,那都是闻命自己在山区高地采集的野草加工而来的。
他涂药的时候,那人还昏昏沉沉的,半梦不醒。
从奥本离开时,有天晚上闻命给他撕裂的伤口缝针,半途中他疼醒了,却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草药的麻醉威力远远小于麻醉药品,他的脸色白到吓人,湿淋淋的黑发紧贴耳鬓,全程却一声不吭,只是失神地面向船舱。
在奥本鲜血淋漓的腿,到了光明街以后慢慢结痂了。
一切都在变好。
闻命找到一份餐馆的工作,他一下子打了三四份工,这样似乎也很好,因为他们终于不需要朝夕相对,也少了剑拔弩张的机会。
不久以后闻命淘到了唱片机和旧磁带。
它们是文明社会的象征。
就跟盲文一样,跟凯尔特盖尔语一样,跟车载电台里的新闻故事还有持灯讲过的无数诗歌一样。
闻命思考不明白对方的过往经历。
但是有一点闻命还是懂得的,有钱人家的小孩都看书,懂艺术,是精英们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时候闻命心里又生出一些痒意和反心,他的好奇心胜过理智,趋势他再去碰壁,去招惹那个不动不笑不说话的小矮子,去刺激他做出一些表情,又或者呈现出不同的反应。他在心里把台词演练几百遍,再用一种寻常口吻提起持灯,他讲自己以前听过的话剧和诗歌,他同对方分享自己最爱的唱片集,他满嘴不在乎,但是心里总是妄图得到一份认可。哪怕是简单的认可。
他拿着唱片慢慢靠近小哑巴。他看到对方抱紧了膝盖,缩起肩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这时候闻命便停下脚步,伸长胳膊把唱片放在对方手边的桌子上——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闻命若无其事地走回桌前捧起菜叶,嘴角的笑意戳穿了他心情很好的事实,闻命脸一沉,看向一言不发的人,一本正经地说:“我做饭去了。”
他的心里升腾起恶劣的情绪,那种简单的快乐。
十六岁的闻命难以定义自己的这种行为,好奇、自负、争强,或许还有一份单纯的仰慕。
天真,乐观,盲目……他用一种最原始而直白的方式去争取一个人的注目,并且越来越长久地希望那种类似于眷顾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每当对方出现一点点异于平时的反应,闻命心里总会情不自禁唱起轻快的歌。
闻命憋了几天就又忍不住了,开始事无巨细地和对方讲话,哪怕得不到回应。他问你觉得今天的薯角好吃吗?你喜欢黑椒酱的还是辣椒粉的?我喜欢辣椒粉的。你觉得前天那个《爱的礼赞》好听吗?我特别喜欢pief版本的……我去做工啦,今天有雨你不要去北墙角,那里漏雨我还没修……我回来啦。今晚吃口蘑好不好?
闻命从隔壁街区讨来几辆报废自行车,然后改装成一辆,他在车头装了一个声音穿透力极强的铃铛,哪怕雷雨天、隔着老远、仍然可以被人听到。
被他希望的人听到。
闻命每天骑着破烂货上街,风驰电掣,车把到车轮颤颤巍巍,无一不响,别人躲得远远的,闻命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张开双臂,快乐地空手骑车。
他抑制不住那种卑劣的快乐,他想对方笑,又总有一种把对方欺负哭的躁动,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不忍心,所以他希望对方会好。
那种一碰就碎、脆弱温软的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和野小子闻命完全不一样。所以闻命无微不至,像是照顾某种动物的幼崽那样去饲养一个人类小孩。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每天因为鸡毛蒜皮的细微举动而心满意足,那些简单的快乐趋势他去做出更多。
从观察他的神色,动作,气息,脉搏,伤口,再到他吃了几口饭,他爱哪棵菜,他喜欢雨水还是晴天,他听了几首唱片碟……闻命毫不自知地把这一切铭记于心。
哪怕这个人多吃几口饭,闻命都会活蹦乱跳一整天。
闻命会自己找理由来压制自己,他自己劝自己说这是因为他们都在十几岁的年纪,十几岁的小孩胃口都特别好。
可是他又暗自窃喜,那可是小哑巴,干干净净、文静雅致的小哑巴,他才不是普通的十几岁泥孩子。
再也不是小鸡啄米了,闻命欣慰地想。
很长时间里,他对小哑巴的担忧超出了他的经验和想象,因为他从未窥见过这种人的生活碎片,也未曾有过与此有关、与此相似的记忆。
他在一个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和这个人相遇,开启一场亡命天涯的逃亡。
闻命一无所有,在这样一个冲动冒失的年纪里,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可是他们在光明街相依为命了。因为一场爆炸,一顿讨生活的晚饭,一场无疾而终的干架……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捆绑在一起了。
这像是种隐秘的片段,珍藏在闻命的潜意识中。
闻命以为就这样下去,小哑巴会一点一点接纳自己的,然后自己努努力,就可以引诱对方开口了。那一天在他的梦想中,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