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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Chapter 32·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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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命记起来了。

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在记忆深处,有女人在念诗。

她是个画家,喜欢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画画,但是她的伴侣是个科学家,为了和对方有共同话题,她也要努力进步,她想。

阿马蒂森,这个有着南亚次大陆雅利安血统的女人,有着一张恬静而温柔的脸庞。

她们曾经住过喀拉拉邦的临时救济所,埃及的坟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现在她们来到了荷兰。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以国际救济组织的志愿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阿马蒂森怅惘地坐在长椅中,看着头顶的那个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围的人都那样匆忙,巨大的机场化作了罐头盒,人人都是被挤压的沙丁鱼。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漆完油漆,不满意,竟然擦掉,然后继续涂着。他涂着,时光便飞速划过一格。

阿马蒂森的思绪被这人的动作牵绊住了。曾经她那样地忙碌,奔走在救济站,医疗站,垃圾场和学校之间,不分昼夜地行走,有些地方还会打仗,那时候通讯会被强制断掉,她打着手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而现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阿马蒂森!”一个女人推开拥挤的人穿过来,她皱着眉,语速飞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莉莉丝更喜欢把这里比作孤岛,因为周遭的十几座岛屿已经被海水淹没。但是阿马蒂森更加乐观一些,海上的马车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被惊涛骇浪打败呢?

“我们该往哪去?”阿马蒂森转过头,“莉莉,你看。”她指着头顶上空的那个男人。

“我感觉他给了我一些灵感。”阿马蒂森有些兴奋地说:“多么安静的艺术家,我给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们去转转吧。阿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说。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出去转转吧。

她曾经想漫游欧洲,黑山九国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车,睡一觉就到了;或者南欧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镇,看看森林铸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么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丝的语气还是直接而果断的。这种做派,既像拿破仑,又像凯撒大帝,就是那些,陆军元帅。她是陆军元帅型的人物。

“可是,”阿马蒂森并未发现对方的不耐烦,她微笑着,揽了下头发,把一缕乌黑而卷曲的发别到耳后,“可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岛,我们会经过那里吗?我们可以去跳岛。”

“下个月,下个月开始,VISA申请日期会被卡住。”莉莉丝说:“三岛的旅行项目已经被关闭了,你不知道吗?”

她有着金黄的,琥珀色的眼镜。浓烈的颜色如同弥漫在伦敦街道中的雾。

她看着她,阿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么……”

“苏格兰多天没有太阳,你不知道吗?”

莉莉丝不容置疑得说,而阿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满信任和温柔,莉莉丝忽然朗笑起来,“我们不会经过那里,你最讨厌暴风雨,高地和三岛已经接连下了两个月的雨,你不会喜欢的。”

“那我们……”阿马蒂森还是看着她,她微微启唇,翘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们还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么样?”莉莉丝弯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马蒂森直着身体站着,然后在某个时间段上,也弯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实没什么可以收拾的,她们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漫长的沉默,也许是三分钟后,或者五分钟后,莉莉丝让步,头也不抬地说:“有机会的话,我们去蓝洞泡温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欢温泉吗?”

她们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长长的走道。

这一天电梯没有出故障,所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好。阿马蒂森仰着头,继续看大厅正上方的那个油漆工。

他被困在时钟里,画下一条黑色的,笔直的线,再擦去,时间就度过一格。

他低头,移动胳膊,画线,后退半步,弯腰,把刷子放进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后……

他原来是个假人。

阿马蒂森从二楼下到一楼,站在大庭中央,这个电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头顶,近在咫尺。

莉莉丝走在她半个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拥挤的人群做斗争。

阿马蒂亚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现在的环境恶化,郁金香减产价格飙升,莉莉丝依然在第一时间买了画送给她。

哪怕她理智,冷静,可以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脚的、无序狂热的人比喻为无头苍蝇,再对着十七世纪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谈,她依然可以像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子一样,同无头苍蝇们一起奔入花店,买一株花朵送给自己的伴侣。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侣,随便什么说法,她们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尽管阿马蒂森接过花时羞恼而犹豫地骂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里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爱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个类似世界末日之际的时刻,送给我一株鲜活的花。

“阿马蒂森!”阿马蒂森回神。

莉莉丝挤过一个身位,艰难地为她让出空隙。

“他原来是个假人。”阿马蒂森微仰着头,嘴角也弯起来,“多么像是行为艺术。”在那一瞬间,她微微着迷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阿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汹涌的人群从身后推搡而来,为压出人类罐头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们互相揽着,保护好身前的财物,脚下不停地冲出人群。

莉莉丝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抬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气,迎着太阳绽放出一个得胜的笑容来,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赞美她。

“莉莉。”阿马蒂森拽紧了她的衣袖,突地变了脸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觉,”她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带着颤抖的喜悦说,“莉莉,我感觉她们动了!”

她说着,手不自觉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后她们来到了滩涂遍野的海岛。

*

闻命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闻命记得,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他是电子扫盲计划惠及过的孩子。

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很可笑、很土气、很无力的八个字眼,但是没有办法,这是闻命唯一可以抓紧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处的海岛,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岛上有两所小学,分别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当地原住民陆续搬走,尤其是年轻人,因为所有的年轻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欧洲大陆西端的奥本镇打工,平时不回家。

西北海岛常年风高浪急,岛屿上剩下的人里,男人们开车给游客当讲解员,主妇们开咖啡馆和民宿,家家户户都有咖啡馆。

闻命不上学,从小没有上过学。

教育是反人性的,联合政府的教育是为了控制我们,然后洗脑,学校是他们施行暴行的工具!养大他的大人们这样同他说。

他们称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被害妄想,感觉有人在追捕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后代抓进“集中营”一般的联合政府的学校,强制性改造他们。

所以他们总是东躲西藏,一开始远走海上,后来迁徙至西北荒无人烟的海岛。

这片群岛呈弧形。分为内、外两个群岛,中间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峡。

为了躲避联合政府的监控和大数据追捕,他们从来不用先进的、当代的电子产品和通讯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联络或者记录。

这里没有电子书籍,悬崖之上风起云涌,暴风雨光顾几个月,经常断网。

最最最开始、记忆还没有成型的那几年,闻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儿,在村子里游荡。

他差点在公交车上出生,拥挤的公交车上血腥味浓重,小村落里医疗条件极差,人们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据说他的母亲因此垮了身体,这也招致母亲对他的憎恶。

闻命喜欢偷偷跑到小教室听阿玛蒂森讲经。有时候在小土屋里,有时候在公交车上。他们如果要出门会很难,先从村里坐车去镇上,再从镇上转联合航程。

亲爱的莉莉。闻命听到声音。

阿马蒂森躺在巴士车中,有些疲惫地呼唤。这些车年久失修,摇摇晃晃,阿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帘,把头埋进莉莉丝的肩窝里。

然后继续睡。

亲爱的莉莉。她又说,“我这几日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岁月。有一次在尼泊尔呆着的时候,你指着远处的雪山,阿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们一起看雪。”

孩子们和村民们都在起哄。

有个女孩跑到阿玛蒂森身边递给她复合橙汁,阿玛蒂森笑起来:“…那天莉莉丝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进塑料的热水壶中,水开了一下子溅出来,咕噜咕噜!”

“结果莉莉也不顾飞溅的水捉起壶,倒进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饮。”

“我们的条件太简陋,我们要躲避蚊子,用的却都是一次性水杯。”她这样大声说。

“然后呢?!阿玛蒂森!”

“阿马蒂森。”阿玛蒂森说:“莉莉丝这样叫我,在夕阳下。她问我你喜欢喝奶茶吗?咸的还是甜的?要加肉桂与罗勒吗?这可能是那个地方能给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点的好处。”

“唯一一点点可以被称为美好的……好处。”

“她说那个地方,还说好处,不叫回忆。”莉莉丝讲话了。在某些措辞上,莉莉丝总是固执又谨慎。

“那是你长大的地方,却不是你的家乡。”

然后闻命看到阿玛蒂森不说话了,阿马蒂森默默记下,小心翼翼地默默记下,哦,那不是莉莉丝的家乡。

公交车摇晃了一路,闻命知道了,她们在尼泊尔进行援助,在雪山中泥泞的道路上跋涉,莉莉丝的医疗队同这里的医院接洽,帮助妇女生产,阿马蒂森去了学校,一家一家劝家长送孩子们去上学。十几年前这里发生过长达十年的武装冲突,紧张,不安,这是地区局势,也是职业局势。学校和基础教育设施往往成为最先被暴力攻击的目标。阿马蒂森和校长谈话,和老师呆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晒出古铜色与土黄色,在雪山烈日下泛起白色的皮。

阿马蒂森住在棚子中,有时候会帮着莉莉丝照看伤员。更多的时候她呆在学校里,这里设施简陋,没有风扇,没有桌椅,没有教职工宿舍,她在的地方,方圆几千米都是大山,周围却只有这一所学校。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闻命跟着人群下车,有人见到了他,冲他呲牙咧嘴翻白眼。孩子们冲他围上来,向他扔石头。

“阿马蒂森,”莉莉丝说,“你还习惯吗?”她在溪边接了一捧融化的雪水,然后把整张脸埋进冰凉的水中,流水打湿了她金黄的头发。

“莉莉,我很喜欢这里。”阿马蒂森的膝盖上躺着一本书,在这个地方,纸质书籍是奢侈品,所有的和知识有关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阿马蒂森会画画,那些肤色同她相似的小孩子会扑到她身边,撞过她的腰,肩膀,胳膊,然后聚在一起,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画画。晚上的时候她给他们念童话,说要把蜂蜜抹在书本的封面上,这样书本就是甜的,知识也是甜的。

孩子们在吵闹,知识是甜的吗?

你怎么知道那是蜂蜜?

闻出来的?怎么闻?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就站在那里等。最近信号不稳,莉莉丝拿着平板查邮件,他们说黄热病的疫苗不够了,对方没回复。莉莉丝的团队挨家挨户给人们送去蚊帐,有的时候还附赠一个热水壶,因为这里的人常常喝未加热的河水。一开始的时候居民对着文章很排斥,即便他们是免费的。同样排斥的还有送子女上学,即便这是免费的。

现在这间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

他们问,野蜂蜜和马蜂蜜哪个更好吃?

他们问,蜂蜜也分很多种吗?

阿马蒂森笑着说,你们可以尝一尝啊。

然后声音停止了,莉莉丝看到阿马蒂森开了瓶子,那个瓶子是她从新西兰带来的,里面的蜂蜜还剩小半罐。她用温柔而细长的手指沾了蜂蜜,摸到童话书的封面上,孩子们双手捧着书,一点一点舔起来。

莉莉丝开门走进来,把她叫出去。

“阿马蒂森,”她叫她说。

“怎么?”阿马蒂森低着头,她没有抬头看她。她还拿着那本童话书,纸质的书真的不怎么多见,尤其是写了通用语的书籍。

玛莎是个小女孩,三年级,她从窗口望出去,见到自己的老师在和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讲话。

严肃,冷淡,还有莫名其妙的权威感。

她有着高耸的胸部,修长笔直的双腿,金色的头发垂到腰际。她没有戴首饰,但是鼻子上有个鼻钉留下的印子。钻孔的地方稍稍凹陷下去,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了。

她看到那个女人低下头同自己的老师讲话,同时眼睛下意识转了一圈,环视四周。她如鹰鸠的目光精锐无比,掠过玛莎,微微一停,又往别处去了。

那一刻,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了。玛莎心有余悸地想。

她的眼睛是蔚蓝的,凝望着谁的时候,有种颜色加深的趋势。

“阿马蒂森,”莉莉丝又说。她的目光从远处移动到了阿马蒂森的发梢。

“怎么?”阿马蒂森这次抚平了书本的折角,她抬起头,扬起来一个笑容:“莉莉,我们的课快要上完了……哎呀!”她叫起来:“竟然已经中午了吗?孩子们该吃饭了……”

莉莉丝捉住了她的手臂,让转身的动作停在这一刻。

“莉莉?”她皱起眉头,似乎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莉莉丝的眉头皱起一团波纹,眉眼压低的时候有种凛冽感,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没什么。”莉莉丝放开她的手。

“可是……”阿马蒂森奇怪地捉住她的胳膊:“莉莉?”

“没什么!”

“可是……”阿马蒂森转过身看着她。

“没什么,”莉莉丝揉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舒了口气说:“阿马蒂森。”

她打量着对面的女人,忽然挑起一边的眉头,扯开嘴角微笑起来:“阿马蒂森,你刚才在给她们上什么课?”

她说,她凑近她说:“我听到你说,如果你们不知道味道,就要尝一尝?”

她问:“是这样吗?”然后她移开了。

“你怎么了?没事吗?莉莉,有事情你要告诉我。”阿马蒂森皱起眉,走近她,仰起头抚着她的眉眼,“莉莉,你太累了吗?”

“没什么。”莉莉丝接着笑,她微微低头,顺势把自己的脸庞藏进阿马蒂森的手掌心中。“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我在给孩子们讲知识和书本的重要性,书是甜的,你知道的,我们小时候也这样……”

“那是你的小时候,我小时候没有听过这些……”莉莉丝在她掌心讲着话,声音似乎是温热的,如同喷薄出的气息一样温热,闷在阿马蒂森的掌心:“亲爱的,我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城市中心的贫民窟,知道吗?流着黑色的污水,水会流淌到浮着野狗尸体的河中,再甜的书掉进河里也是脏的臭的……”

“莉莉,对不起。……但是孩子们很开心……”

“玛莎!”

“玛莎!!吃饭了!!”

“玛莎!”

那个叫玛莎的孩子最后向窗前的人影投去一瞥,饥饿打败了疑惑与好奇,她拉着伙伴的手,飞速跑远了。玛莎没有穿鞋子,她们路过肮脏的河流,河水潺潺流过,流的很慢,上头常常覆盖着靛蓝色或者深绿色的油墨,玛莎的同学很喜欢在放学后摘些草杆子插入水中吹泡泡,她们互相比着,谁吹起的泡泡更大一些。

没有老师陪着她们吹泡泡,但是阿马蒂森会。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活泼,天真,还会画画。她会无所顾忌地和这群肮脏的孩子玩耍在一起。

莉莉丝和阿马蒂森的身份曾经无比尴尬。村里的人们会认为她们是外来者,尽管那个金头发的女人会讲五种土语,但是她是金头发的,外来的,女人。那个黑发的,更加娇小的女人,则不会说地方语。她们常常用英文或者法文讲话,很多时候,阿马蒂森还需要莉莉丝当翻译。那些更加高尚的人则不怎么和她们打交道,或者她们会客套地,面热心冷地同她们交谈,说一些世界公民,多元文化或者第三世界的议题,说着他们还会不耐烦地四处打量,不停沟通,或者打断,空档的时候人声中断,取而代之的是燥热的苍蝇的轰鸣。

这样两个人。

“玛莎!”

她的伙伴还在兴冲冲地叫:“玛莎!今天是蝴蝶酥!老师做的蝴蝶酥……快跑!”

“呀!!”玛莎飞快跑着,脚下似乎踩了风,可她忽然回过头,很是飞速地朝远处瞥了眼,然后她的瞳孔微微缩小了。

然后她被同伴扯开了。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那双人影已经靠的很近了,她们很是亲密,对着外界有种异样的排斥感。高个子的女人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又侧过脸讲话,把所有微小的呼吸都喷到对方的耳畔。耳后的那块肌肤很白皙,现在微微泛着红。

莉莉丝冲着那里吹了口气,阿马蒂森把她拽起来,将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畔。

莉莉丝终于站直了身体,低垂下头,单手挑起她的下巴,面无表情地看她。

“你也是甜的吗?”

阿马蒂森没说话,扯着她的领子让她低头,然后送给她一个温热的吻。

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吗?

闻命念叨着,知识是甜的回到家中。然后遭受一顿毒打。

他的母亲怒不可遏,狠狠甩了他十几个巴掌:“挨打了不会叫的狗!”

闻命受尽白眼,恶狠狠地转身出门,身后留下无尽咆哮。

“真是够了。”他像是蛮横的高地牛。

这时候大约晚上九点,对面巷子里急匆匆走出一个人。见他一脸血,很是高兴:“呦!看看这是谁!小杂种!”

“爱丽丝。”闻命冷冷看她。

“狗东西。”

“我是狗,你是什么?”闻命同她擦肩而过,阴沉道:“你跟我一样从祖宗的棺材里爬出来。”

他出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蹲着一个人。宁芙正趴在地上看蚂蚁上树,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笑容灿烂:“嗨!”

他带了劣质威士忌,和闻命坐在石头块边喝酒。

闻命冷冷看他:“你来干什么?”

“嗨,嗨。”宁芙张开双臂后退:“别这样,虽然我追过爱丽丝,但是失败了,我和她不是一伙的。”

“好吧。”宁芙慢慢走近他,“我为了我也叫过你杂种道歉,但是我这次是真的没有恶……!”

闻命拿酒瓶砸了宁芙的头,鲜血瞬时流了下来。

宁芙发出凄厉惨叫。但是只有半秒,闻命紧紧捂住他的口鼻,换来对方剧烈的拳打脚踢。可是闻命令人惊叹得强壮,他手里攥着半个破酒瓶,参差的刺距离宁芙的眼球只有半厘米,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在漫长的几十秒过去以后,他掰开对方的嘴巴,把盛了口水和污水的烈酒全部灌下去:“下次放的时候记得放冰箱冷藏,隔着半公里都能闻到臭味。”

他说:“死人都闻得见。”

他把人扔在地上,宁芙抽搐着身体,涕泗横流地扣嗓子,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

闻命冷眼旁观,眼神和那些破酒瓶一样伤人,居高临下道:“你和英格兰种猪一样臭,臭得想死。”

闻命觉得这群人很蠢,他们好斗又暴力,遇到事情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他常常被人揍到浑身青紫,发冷高烧,又会在忍无可忍地时候和他们一样愚蠢,拿起拳头挥出去。

打架到脱力,然后度过一个无比漫长的黑夜。

闻命惯常捧着一个小小的内部无线电台,站在悬崖边找信号。身后是漫山遍野的野生动物,赤鹿、原始野羊和高地牛。

山下海浪花覆盖过的礁石,闻命从悬崖上放羊归来,他站在海沙上,冰冷的海水逐渐吞没他的脚腕。

这里常年阴雨连绵,分不清春夏秋冬。闻命在山间的巨石上刻线,他远远望着远处的轮渡,有一艘大船一年来一次,他见到一次,便刻下一道记号。

这种生活一成不变。这里是世人眼中荒凉阴郁的苦寒之地,海岛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闻命时常觉得自己是海岛上的某块石头变成的,最后依然要回归悬崖,或者沉入海底,与野鹿、矮脚马融为一体。

闻命总是异于常人得强壮,如同历经数百万年风雨侵蚀的玄武岩石柱。他的目光坚定,唯有饱受风暴袭击的岛屿才可以淬炼出这种目光。

战争与海潮侵袭遍布山谷,工业革命的曙光未曾光顾古老的蛮荒,而他自己的灵魂牢牢根植于岛屿,和那些彪悍的村民、剧变的地壳、翻涌的岩浆、光裸的顽石没有任何不同………他本身就是等待被驯服的荒野。

白天的时候他要跟着大人们组装枪械,念诵经文,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闻命知道村落中经常传来南亚女人的低语,他已经习惯了那些神出鬼没般的、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穿着艳红沙丽的身影。

他经常会挨打,毒打,那时候他恶狠狠地瞪着下令打他的人,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

傍晚时分他要去码头做工,偶尔要去街头的咖啡店和餐馆帮忙。这里没有什么外来人,但是有几家人特别喜欢吃黏糊糊的咖喱饭,闻命在这里学会了拿孜然与盐巴煮奶茶。半夜时分,也就是悬崖上的高原牛停止叫声的时刻,闻命要前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里有一些古老的维修说明书,都是凯尔特文,闻命在这里偷偷学会了文字,尽管是濒危失传的文字。

并且是盲文。

他却依然如饥似渴。

汽修店老板是个盲人,手头有三五本盲文书。闻命陆续借走了,再还回来,文字艰涩,聊胜于无。

汽修店有几辆报废二手车,车载电台的质量比他手中的破机器好很多,运气好的时候,闻命能听到三个台的播报。

最常听见的是“耶和华之声”,据说这是普法电台,然而里面常年传出猪叫声,嘹亮无比。

闻命便明白,普法就是学猪叫。

他发现这很乏味无聊,无聊之余,心中又生出点异于常人的悲悯,强壮的蛮荒对于纤瘦的文明的悲悯。学猪叫,这跟他学牛叫、鹿鸣没有任何不同。他觉得联合政府不像大人口中那么可怕,他们更像是传说中脆弱不堪的坏人,巫婆,总是要被好人与英雄杀死,只是至少他们养猪,不是满嘴獠牙吃孩子的怪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私人电台是一群学生自己创立的,猪叫代表某种暗号。

在历史上某一段时间中,文艺作品受到严格管控与审查,大量书籍被销毁,数据库被删除,于是一部分人联结在一起,用手抄本和线下硬盘交流。

猪叫声意味着,“我们又要聚在一起读诗了。”

后来的某一天,具体来讲,是圣诞节那天,闻命听到了“耶和华之声”中传出诵诗声。

他们在念一首诗,《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变得温柔和顺从。

我知道怎样看穿某人的眼睛,

面带迷人、魅惑、迟疑的微笑。

………

我的声音——蓝色小溪流水潺潺。

我知道怎样去爱。我的吻把你等待。”

后来电台中传出一首乐音,人们在唱歌,跳舞,唱片机里是《running》,热热闹闹。

闻命明白了,他们在过年。而在这个夜晚,他知道了那个女诗人的名字,她叫持灯。

***

古老又壮阔的洞窟存在了几万年,火山灰因为一种奇异的合力牢牢拥挤在一起。这里的日子那么漫长,很多人的一生便也那么过去了。

闻命呆的街区布满涂鸦,满目疮痍,墙壁上留着斑驳弹孔,据说是当年街区火拼留下的证据。

“Syren!”汽修店老板叫他。

“快过年了。”他送给闻命一本书,“新年快乐。”

那是本村庄大事记。像个战利品。

汽修店老板无儿无女,他最后的儿子在不久前出门扔炸弹,进行自杀式袭击,伤了一座桥和十三个人。

村里的人都以此为荣,他们以杀人为荣。

闻命也曾经想通过成为虐杀高手来获得母亲的关注,但是这个幻想很快破灭。爱丽丝和他一起缠斗,并且把尖刀捅入了闻命的肚子,肠子淌了出来。

闻命这才知道她吃过一种神经麻醉药,可以限制她们镜像系统的反馈,因此抹杀道德感和羞耻心,哪怕是杀死自己的母亲也眼都不眨一下。

闻命反手抽出刀,将通红的刀刃刺进她的肋骨旁边的土地中。

角力之下爱丽丝终于气竭,昏死过去。

痛意和恨意烧灼着闻命,他在悬崖边嚎啕大哭。

那一刻对爱丽丝的仇恨燃烧到头顶,他一鼓作气跑下山去,听到爱丽丝连夜出海的消息。

三天后,女人没有回来。

她吞下了炸弹,在一家医院自曝,换来半栋楼的荣耀。

*

十三岁那年,闻命被人带着出海,他们来到一个繁华大都市,大人给闻命换了身邮局衣服,让他去一所大学投递包裹。

工业化与城市化让大都市灯红酒绿,布满大片刺眼霓虹灯,噪音、污染、拥挤是这里的代名词,可是更多的,是昌明科技,精英教育,极致快乐。

闻命站在大学门口发现,手中的盒子沉甸甸的,因为里面有一枚炸弹。

大学里似乎在进行一场颁奖礼。

“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变者,德尔菲诺…”

“要对人类的苦难保持永恒的悲悯,要对优越感报有长远的警惕心,要对世界持有包容而开放的心态——”似乎有人在宣誓。声势低了很多。

“…我们在废墟上增砖添瓦——人类进步的大厦由我们而建…”

闻命路过一处宣传栏,看到上面的图画,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上长出仙人掌,后来他明白,那是一份校园复原设计图纸,大学的某栋教学楼被人为大火焚毁。

“荡——”

是主楼顶端传出的钟声。

闻命仰头望去,天高云远,一串鸽子从脚边振飞,落在他的肩头,密密麻麻遮盖视线,又一阵风似的飞远。

他站在大学门口,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大学。

后来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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