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所有人都像是冰山覆盖的岩浆,走向两个极端,内心火热,外表冷漠,被灌注在高科技构造的社会容器里,成为某种秩序和规则约束下的样板化玻璃人。
可闻命和那些人不一样。
时敬之默不作声打量着。
人造阳光紧跟时钟运转,剪刀上细碎的不锈钢材料闪着光,时敬之接过手把,把那些微热的光握紧于手中。
虽然闻命做的事很无聊,但是时敬之感觉那股温热蛮舒服。
时敬之挑起他的下巴,吻住了他。
闻命口中发出“呜呜”声,他手中还提着花洒,整个人无力招架地躲闪:“……小敬。”
“闭嘴。”
时敬之伸手夺过花洒,反手塞到身侧的架子上,另一只手捂住闻命的眼。
“这个时候应该闭上眼睛。”
大大的人造太阳消失在视野当中。
陷入黑暗之前,闻命晕乎乎地想,今天的太阳好大啊,他快被烤化了。
时敬之跨在闻命身上,扶紧轮椅的椅背,附身凑过去,他们在紫藤萝旺盛的花架下接了一个绵长而深入的吻。
时敬之捏着他的后颈,力度很大,而闻命放纵了他,在这些时刻深情地展现出服从与温驯。
以往他们也会接吻,闻命每次接吻都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紧张地手都不会放,只能愣愣地捉紧轮椅扶手。
他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仿佛随时可以高烧晕菜。
他所有的注意力于瞬间聚焦在时敬之身上,对方搂紧自己的脖子,欺身而上。
接下来的事情闻命连想都不敢想,他绷紧脑子里的弦,逼迫自己成为一台全身心投入的接吻机器。
事实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敬之半途中松开他的嘴巴,他半支起上半身,闻命在他身下瑟瑟发抖。
时敬之微抬眼皮打量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继续凑上去,贴在闻命嘴边无奈地叹气:“换气,你快喘不动气了。”
下一秒闻命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他目光泛红,有些羞涩地垂着眼,却又紧紧拽着时敬之的衣袖,瘪着嘴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啊……”
他小声嘟囔,“抛开脸来谈——”
“我抛不开。”时敬之冷淡地说。
他们的吻结束于八分钟后。
闻命面红耳赤,手脚软成煮过头的面条。
时敬之冷淡而礼貌地推开对方,仿佛刚才所有的动情与交融都是一场任务。
时敬之的目光飞速略过对方的腿,那里被长长的高分子复合材料遮住了,橘色与红色交织的图案点缀在柔软的高科技丝绸上,一直垂坠至脚蹬。
对方的腿很长,好在丝绸长毯长度足够,把脚也给牢牢遮住了。
他从闻命身上起身,看了眼手表说:“该吃饭了。”
***
早餐用的是机械箱中制造的营养餐。
闻命吭哧吭哧,很快活地啃着干巴breakfast.
工业化流水线生产出的食物安全、营养,只是不够美味,还带着一种改造后的塑料质感。
这自然比不上有烟火气的人工早餐。
其实刚刚重逢的时候,是闻命做饭的。
闻命曾经起个大早,在厨房里摆弄食物,只是可能是早起空腹后复健导致了低血糖,他头脑一阵阵发昏,连时敬之来到身后都没发现。
“你在做什么?”
“小敬?”闻命端着煎蛋离开开放式厨房,声音低柔道:“做早餐。”
他举起叉子,递举到对方嘴边:“尝尝?”
时敬之没有立刻接。
他偏过头,眼中透出被冒犯的不喜和慌乱。
可是闻命的手并没有移开,他头脑还是晕的,太阳穴传来闷痛,这种事时有发生,一般情况下,他静止不动忍一忍就好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动作间彰显强硬的态度,时敬之避开一点,抬手捉住对方的手腕。
闻命微怔,他有些不知所措,在疼痛逝去后放松肩背,柔声道:“怎么了?”
而时敬之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闻命带着追问的架势,很是担忧,他讲:“小敬,我记得你很喜欢英式早餐。”
几秒后,时敬之垂下眼,他只是默默地听,然后哽着嗓子说:“谢谢。”却依然没有接那块食物,样子冷淡又疏离。
闻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继续追问也没有结果。
他有一点点失望,正要拿开手,时敬之妥协般低头衔走了食物。
那是一块煎蘑菇,沾染了部分焗豆子时融化的番茄酱。
闻命的热情便又被点燃了,他的直率如少年人般任意奔腾。
他忙前忙后,把食物从厨房的案板上端出来。
英式早餐需要七七八八一堆配菜,复杂也单调。
煎蛋、焗豆子、煎蘑菇、煎番茄、培根肉、香肠,还有吐司配黄油果酱。
一切上桌后,闻命为时敬之拉开座椅,将一只吐司泰迪熊递给对面的人。
闻命乐于做这些,并且很细致,他是那种能把所有小事都倾注全力的人,他用模具给烤香的吐司造型,用草莓果酱和黄油描边,让口感如同棉花的普通面包片生动起来,胃口大增。
闻命的心里就像永远住了一个十六岁的自己一样,花样百出,童心未泯,今天是小熊,明天就可能是小老虎。
闻命雀跃道:“小敬!好吃吗?!”
而时敬之端着一杯黑咖啡,紧蹙眉头,他缓慢地咀嚼,回应并不如闻命想象中热烈,并且在一分钟之后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皱起眉头,冷淡道:“你以后不要再做了。”
餐桌那头,闻命抬起头,他沉吟片刻,柔声问:“是不合胃口吗?”
时敬之毫不留情地表达意见:“难吃。鸡蛋没熟,焗豆太焦,蘑菇和番茄没有煎到火候。”
说完放下刀叉,拿起桌盘的餐巾。
银质叉子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弧线,再悄无声息地着落于餐布之上。
时敬之食不知味,几乎是分毫未动桌上的早餐,又恢复了闻命十几岁刚遇到他时,那种小鸡啄米的难养状态。
时敬之是可以嚣张却恪守礼貌的人,即便是不满与厌烦都表达地无比克制。闻命这样想。
这顿饭吃得有些寡淡,一如时敬之的心情。此后他们继续交谈,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只是时敬之的心情似乎被这顿出人意料的早餐破坏掉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在更衣室整理着装。
手边的通讯器一直在闪烁,时敬之冷着脸看向屏幕,那上面一直在读数,传输着医疗实验室的某些数据。过了好一会儿,数据传输完毕。
时敬之走至门口,闻命却忽然叫住他,推着轮椅来到他身侧,伸手递过一个环保袋。
时敬之没有立刻接。
闻命只是静静等候他,轻声同他讲话,语调如同安慰:“小敬,这是机械箱里做的营养餐,路上记得吃,不要不吃饭。”
时敬之眼中的焦躁感一直没有退却。
他烦躁的时候,连讲话的语速都会加快许多,锋利又冷淡。
然而最终,他仿佛妥协般接过了环保袋,皱着眉头道:“做饭在我看来,是很没有成就感的事。”
闻命又是一愣,他犹豫道:“我……”
时敬之转身钻进舰艇,降下车窗打断他,口气仿佛命令:“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
语气里已经带上不耐烦。
从那以后,他们每日雷打不动地吃机械仓中生产的营养餐。
闻命或许该感到失落,但是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浑然不觉。
哪怕是对着时敬之疏离的态度,他也可以轻松展示出宽厚又深情的笑容,仿佛对着这个人微笑是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此刻,他们又用完早餐。
时敬之提起公文包,抬步出门。
闻命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同他喊:“小敬!”
时敬之转身看他。
闻命拉过他的手,轻声道:“还欠一个告别吻。”
时敬之默不作声,垂眼看他。
闻命只是微微笑起来,神情带着无以名状的温柔,他拉过对方的手,在手指上落下亲吻,做这一切的时候时敬之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闻命抬眼:“腰还痛吗?”
时敬之猛然抽出手,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呆:“上班要迟到了!”
迎接闻命的是剧烈的关门声。
闻命轻轻笑起来,他打开门,时敬之的舰艇已经飞往半空,只留给他一个渺小的剪影。
于是闻命停在门口的花架前,目送时敬之远去。
一如过往每个清晨。
清晨的露珠和潮气遍布沙黄色的石板,青草探至闻命脚边,将踝骨都濡湿。
这日子平静恬淡,就像曾经日思夜想的幻梦一样。临睡前,闻命接到了时敬之的电话。
“我今天不过去。”时敬之说。
“啊——”
“闻命。”时敬之的话语如同时间表一样刻板:“下周三,我带你去看医生。”
闻命有些低落,因为还没等他回答,时敬之已经挂断了通话。
但是,他很快又开心起来。
因为他听到卧室门口的唱片机里传出一首音乐,一曲如痴如醉的法国香颂《Les Feuilles Mortes》,也就是《落叶》。
这是时敬之设定的定时安眠曲,闻命便又开心了。
*
挂断电话后,时敬之启动舰艇离开。
时敬之其实不是每天都去闻命那里。
时家家大业大,他的父母在德尔菲诺多个区域都有房产。
时敬之很早之前就自己搬出来住,最开始住职工公寓,他时有加班,碰上节假日和突发事件时,干脆住在办公室。
现在闻命住的那间房在一处小高层上,是时敬之这几年新置办的房产。
时敬之来到郊区的房前,推门而入。
他每天朝九晚五,严格执行时间表和计划表,从仪表到生活都一丝不苟。
衣服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制服与西装,搭配领带,袖扣,丝巾,黑伞,腕表,还有工作时常戴的宽大眼镜,所有细节武装到牙齿。
他在最应该犯错和冲动的年纪过早沉稳,也在最应该野心勃勃的时候理智而克制地选择了一条花朵锦簇的道路,仿佛早就跑完了别人花几十年才能跑完的路,看起来光鲜耀眼,成为众人满眼艳羡的天之骄子。
也许少年时代流落黑街的意外是歧路,但远算不上滑铁卢,所以那只是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没有人会去在意。
教育资源垄断、公私学校分流,最便捷最大众的阶层跃迁方式已经断流,年轻人可以轻易看到自己的工作天花板与人生天花板。
低欲望与高消费并行不悖,他们往往丧失大志,因为太早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于是也便没了妄想,颓丧与早衰成为一种常态,甚至碌碌无为都会得到赞美。
一三部门的工作成为热门,因为安稳。
除去理想崇高甘于奉献的人物,更多的人贪图安稳。
尽管每天做着单调到千篇一律的工作,但是“安稳”两个字已经可以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于是对比起来,时敬之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像他这样冷淡克制的人,简直是后现代太空移民时期的八卦天菜,为大家索然无味的生活带来目标与调剂。
曾有下属发誓说,尽管工作朝九晚五一成不变,容易使人消磨活力,可是一旦看到时敬之那张美人脸,便瞬间感觉生活又变得有奔头起来,为了多看几眼,他们宁愿调入最繁忙的部门,延长加班时间。
只是时敬之太自律了,下属们想。
他们脑中偶尔会冒出古怪的念头,比如这样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人,整个人的作风竟然刻板又老旧,手握大把工资无处花费。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又释然,这就是金字塔顶端人物与俗人的不同之处吧。
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所以,真要说点什么他作为年轻人才会冲动做出的事,大概是他一掷千金,四处买房。
四处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