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5年,德尔菲诺,航空港】
时敬之的指尖悬在通讯器休眠键上半晌,最终划向那个没有备注的对话框。
防弹玻璃倒映着他苍白的轮廓,舷窗外穿梭的舰艇在视网膜留下无数残影,最新型出产的运输舰正吞吐着反物质燃料,电离层在黯淡天幕中炸开粉红色光斑。
"德尔菲诺大区气象厅提醒您,强酸雨将在26分钟后降临。"机械广播穿透耳鸣,他扯松领口,雨季高热让定制西装成了刑具。被咬伤的左臂传来幻痛,治疗仪修复过的皮肤却光洁如新。
时敬之将额头抵在舷窗上,玻璃的凉意暂时压住太阳穴的抽痛。
眼前对话框里的文字像远方传来的风浪,在风雨中闪烁不清,只能看到大段的来信。
时敬之盯了一会儿,狠狠按下“标记未读”,将通讯器扔进置物台。
最新消息定格在三小时前,是张照片——他早晨定下的玫瑰,此刻正插在书房的鎏金花瓶里。
"时组长!"下属切进实时通话,急匆匆的声音惊破凝滞的空气,"反社会分子第四象限……"
"让郑泊豪处理。"他切断投影,指节抵住突跳的太阳穴。
降落过程终于结束,广播响起时,航空港外的全息广告正在播放《医学突破漫谈:神经重塑技术案例三则》,画面里瘫痪患者行走的姿态,与记忆中某个人踉跄的身影仿佛重叠了。
通讯器信号有延迟,三秒后,一时间噼里啪啦,信息涌入。
来源最多的是好友郑泊豪,第一条在嚷嚷“我要去医院找大美人我又遇到了!”后面就是公事“第四象限的反社会分子真是一群大傻逼。”
时敬之匆匆略过两眼,一心想着回家。目光飞速在信息列表里划过,视线偶尔停留,他做了一些重点标记。
他关了一会儿通讯器,又忍不住点开,划到一个混在列表人堆里对话框,没有备注,平平无奇。
“吃饭了吗?”“睡了吗?”
“怎么还不回信息。”
“人呢????”“睡了?”
“在吗?”
“是信号不好吗?看见了记得给我回信息。”
“………别生病,出门记得喷防蚊药。如果没有,就去找一种锯齿状的变异马鞭草,长在沼泽边,捣碎后敷在伤口上,一天两次。”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出门记得带伞。”
“想你。”
“想你。”
“想你。”
此后是千篇一律的想你。
时敬之没有回复,他慢慢滑动,仔细看所有的“想你”,像是考生对答案一样认真。
然后他退出去,犹豫片刻,继续按下未读标记。
他做完了就有点困,周围的人陆续起身,走廊拥挤,时敬之闭眼在窗畔靠了会儿,直到旁人提醒,才缓缓睁开眼睛。
时敬之下意识按开通讯器,飞速瞅了眼,没有新信息。
人都走光了,他轻声同人道谢,拿起行李,闭屏出舱。
他在回程前出了点小意外,胳膊被脑袋大的蜘蛛咬了一口,感染引起高烧,虽然被治疗仪修复过,整个人依然处于某种低热状态。
时敬之摸了摸额头,伸手按下自动驾驶按钮。
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满不在意地谢绝医生的住院建议,淡笑着和同事们告别,转身上了舰艇。
时敬之下了空间器直奔停车场,他这种状态不能开手动挡。
自动驾驶模式很方便,也给了他空闲时间,他坐在舰艇里想七想八,掩饰般向窗外看了眼,才缓缓转过身,把视线停留在身侧的礼品盒上。
事业上的成功让他心情很好,然而有些事一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时敬之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了,他伸出手把盒子抱在怀中,就这样抱了一路。
这天又在落雨,德尔菲诺的天气永远这么难以捉摸。
时敬之裹紧风衣,因为低烧,脸上苍白泛着潮红,他浑身发冷,把舰艇的空调调高几度。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时敬之推开家门。
客厅里亮着灯,屋内却没人。
楼上传来久违的唱片机的声音。时敬之捧着一束新鲜玫瑰,提起礼品盒,慢慢上楼。
书房,屋内慢慢传出一首童谣。
“到巴比伦有几里。
三个二十里加十里。
我能乘着烛光到那儿吗?
当然,到了再回都可以。
若你的脚步够轻盈,
乘着烛光到那里。”
门没锁,时敬之推门而入:“闻命?”
“…闻命?”
时敬之一直向上走,一直到了天台处,唱片还在响,不过换了音乐,是《Die Seejungfrau》。
时敬之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颤声说:“…闻命?”
很久以后时敬之都没有回想起那天,他刻意把这天的记忆封存,仿佛不会触发某些让他难堪狼狈的伤口一样。可是他又总是在深夜孤独的时刻,一次又一次把这些记忆挖掘出来,一遍又一遍回忆,记忆把他整个人残忍地剐了个遍,肉柴骨瘦,只剩对自己的嘲弄。
身后传来响动,时敬之猛然回头。
闻命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微微低下身,贴在他耳畔说:“你找我?”
“嘭——!”
礼品盒掉在地上。
时敬之浑身一抖,同时弹起后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如冻结的湖面,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你的腿?”
闻命低低笑了声,冲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来,然后停下,他歪了歪头,满脸无辜,居高临下地说:“给你一个惊喜。我的腿好了,你开心吗?小敬。”
时敬之终于发现了不正常。
他颤抖地伸出手,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视线紧紧焦灼在闻命的眼睛上,他试探着,在闻命眼前缓慢地张开手掌又握紧,手指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抖动,他竭力克制着,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把捉住。
时敬之呼吸一滞,闻命却毫无预兆地低下身,在他的手指尖落下亲吻。那个动作有些凶狠和粗暴,让时敬之头皮发麻,可是闻命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连垂眼的侧脸都显得专注无比。
“手怎么这么冷,小敬?”闻命温柔道。他紧接着握紧时敬之的手,拢在双手间呵了口气。
天台竟然有些寒气逼人,窗户漫进阵阵冷风。
“地上是什么?”闻命轻声问。
时敬之哽着嗓子,很久以后才惊疑不定地回答:“给你…给你带的礼物。”
闻命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模样。他又问:“另一只手里呢?让我猜一猜?玫瑰花?”
时敬之如鲠在喉,他头脑混乱,只能点点头。
闻命再不问他,伸手去拿他的花,时敬之握的死紧,闻命拿了好几次,时敬之才如梦方醒猝然松开手。
他看着对方拿着花离开,又空手回来,走到自己面前,又执起手呵气,这次是双手。
对方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时敬之上方,时敬之的两只手都被闻命拢在一起,如同被禁锢。
冷气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沁出来,时敬之竭力咬紧牙关,他耸着肩膀往回缩,闻命却不撒手。
“出差累了吗?”闻命关切道,说着又向前凑了凑,紧紧贴着时敬之的身体。
他问完了,也没等时敬之回话,又自问自答:“原本早就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后来想想,等你回来再告诉你也不错,惊喜吗?”
时敬之站在风中,全身僵硬,他艰涩地发出一声“嗯”,仿佛被野兽攫取,也忘记了反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闻命又低低笑了笑,声音里全是纵容,时敬之全身紧绷得更厉害,他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闻命拢着他的手暖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好玩的事,兴味盎然地和时敬之提起话头,他低低笑着说:“哦…其实有件事我还忘记问你了,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闻命语气很随意,仿佛在讨论德尔菲诺喜怒无常的天气,“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还发现了这个——”
他毫无预兆地掰开时敬之的手,手掌朝上,然后掏了把口袋,把一枚小小的装置放入时敬之掌中。
纤长,光滑,如同一个滑膜鞘。
冷冰冰地躺在时敬之掌心。
时敬之终于抬起眼,目光缓慢地移动到闻命脸上。
闻命满脸无辜迷惑,话语却毫不留情,他冲对方温柔笑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敬?”
***
【6个月前,德尔菲诺大区市中心,中央公园】
时敬之有事情瞒着闻命。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闻命和时敬之互相喜欢——这是闻命相信的。
他们少年时代因为意外分离,又在多年后的爆炸现场相遇。
多年的分离并没有打破他们的默契,重逢制造了契机,他们的一切都是如此合拍。
***
然而那天他们出门逛公园,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
时敬之推着轮椅,对面跑来一个肉嘟嘟的小孩,炮弹一样向他们撞来。
当时,时敬之正低着头,认真听闻命讲话,闻命仰头笑说:“紫藤萝是不是要开了?”
现在的地球环境恶化很严重。
花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紊乱,闻命闭眼仰着头,任花朵在头顶垂坠下来。
时敬之面无表情,目光却带着浅淡的温柔,流露出赞同的情绪。
头顶是白色的变异过的硕大花朵,地球上的磁极混乱,辐射波动巨大,鲜花成为一种罕见的东西。
他们在花架之下停留了一段时间,才不紧不慢向前走。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他们躲闪不及,时敬之下意识去维护闻命,轮椅划出特定的专用车道,冲向草地,时敬之被带倒,闻命担忧地问他有没有受伤。
时敬之却瞬间冷了脸,目光冷厉地看向始作俑者,小孩的身影跑远了,时敬之脸色更沉。
闻命连声追问,时敬之沉默不语,被问烦了,才皱紧眉头,略带不耐地回复:手滑了,没关系。
闻命微微红了眼眶,委屈地小声道,可是看起来好痛啊。
时敬之的脸色意味不明。“你多想了。”
“小敬!”闻命急了:“我明明看到了!撞的很厉害!”
“闻命。”时敬之冷淡地说,“calm down.”
“可是我是你的人!担心你不该很正常的吗?!”
闻命拉着他的手,可怜巴巴道,“我要抱抱。”
空中逸散出乌木沉香的味道,来自时敬之的衬衣,香气闻起来忽远忽近。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闻命的手下意识抓紧轮椅把手,被推着缓缓前进。
*
其实如果要追溯渊源,很多事早已暴露出蛛丝马迹,可是闻命太过沉迷于爱情,便被蒙蔽了眼睛。
重逢后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常会感到眩晕——时敬之说,这是受伤后的后遗症。
比如他们出门时,闻命会感到天上落雨,可是时敬之却说,这是艳阳天——闻命满心疑惑,而周遭的空气温度与湿度告诉闻命,时敬之的确是对的。
下一秒,闻命捏紧通讯器,忍着突发的头部阵痛,等待疼痛过去。
闻命的五感和记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正处于恢复期——如同他的腿一样。
【次日早晨六点半】
时敬之冷着一张脸,黝黑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方的动作。
那目光该是赤裸裸的,花白色,从专注的瞳孔间投射而出,眼睛裂开缝隙,目光如同温软的唇舌,一小口一小口地试探。
闻命这个人,天生无拘无束,随遇而安,能随随便便在一件日常琐事上找到快乐。
他和时敬之说自己特别爱做菜,特别爱洗碗,特别喜欢干家务,时敬之理解不了。
不过时敬之经常能感受到来自闻命的,发自肺腑的温柔。
虽然这些温柔很奇怪,闻命对他像是对待一件瓷器,永远带着一股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姿态,比如永远低声传递的细语,比如传递刀器时,永远朝外的把手。
这个时候时敬之往往会盯着闻命的手掌,一动不动,目光凝聚在手柄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
真的是奇怪,时敬之这样想。
他可是能在前线将变异熊虎一枪爆头的暴虐杀手,闻命却把自己当小猫咪。他一定没见过自己满脸热血的模样,那目光冷厉到能杀人。
他继续看,他可以看到闻命手腕上青紫色的血液路径,还有精壮手背上规矩跳动的青筋,皮肉填满凹陷的骨骼间隙。
闻命虽然出身贫民窟,却拥有惊人的自律与执行力,这些品质往往和“成功”相关。
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被他本人的性格吸引,这种温和沉稳的人物,在后太空移民时代实在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