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毕业前几年,许多神秘的事情传开了。
比如,乌鸦出版了一本讲民间引渡传说的书;比如,几年前叫做黎霜的艺人跳进了青水河后失踪,又引出一连串古怪的猜测;比如,我们身边藏着不少隐瞒身份的引渡者。对于最后一条,我倒不赞同,引渡者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他们多数终身待在研究所里,研究结束后,假若身体状况允许再活几年,才有走出来过常人生活的条件。
我也记得黎霜。吴洋说前几年类似的案子就是她。宁芳的事情和她很像,都是疑似跳入了青水河,找不到下落。青水河处于下游,也不湍急,但是挺深。
同学们也知道我是引渡者的小孩,不知从哪儿听说的。我的身体在各方面无异于常人。他们凑近了观察,说我的头发颜色有点不一样(其实并没有),又问我妈妈是长什么样的。
我和她长的不像。即便我不是她亲生的,我也不为此纠结。母亲不会因此讨厌我。
我已记不清,是把什么花送给了亮亮姐,却记得亮亮露出的微笑。就像爸回忆起把婴儿的我捧给母亲时,她脸上的神情。
我是在学校的画展上见到陶林鸥的。去之前听别人说,这里展出的是引渡者的画。这引渡者招进学校后,依着美术特长生的路子在培养。
我等到下午人少了,才走进展厅逛了一圈。我不懂画,但有几幅画却特别喜欢,看的久了一点。走廊外有一圈椅子供人休息,我刚坐下,就发觉对面有人看着我。
他看起来无所事事,像在等人,穿的挺正式,但他嫌紧似的解了好几颗扣,剩下几个扣着维持礼数。
“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我说,印象比较深的是黑色池塘中的白色天鹅。
“严格来说,那不算天鹅。”他话音中的笑意惹得我多看了他一眼,“那是D35那边的一种水鸟。”
我仔细地看了他,“所以你是……”
“我就是作者,叫陶林鸥。”他还是笑着说,忽然嘴一撇,“你看了那么久,怎么还没记住我的名字?”
周围有人转过头来,有人惊问,你就是那个引渡者?他点点头,却站起身来,拉着我往前走,一面回头嫌弃似地说,“我在跟朋友说话呢。”
后边的人没跟上来,他把我径直拉回了展厅,说要跟我一一介绍。
我真的不懂画,只能听他天花乱坠地讲。到了水鸟的那一幅,他停下来,说我很识货。我们看着画中落寞的白鸟,看着它身下黑幽幽的水体。“这鸟和这水,我有时看着也害怕。”他顿了顿,“而且非常巧。这一幅我在那边也画过。”
我疑惑地看他,他解释道:“我是引渡过来的,在那边曾经也画画。这幅是我按照记忆复刻的。我能记起的作品不多,要知道,他们闭锁了我的记忆。”
我点头。记忆闭锁是对引渡者常用的手段,让他们暂时或永久地遗忘引渡前的事情。
他抬起手,那手也像水鸟苍白瘦长,点在鸟头上摸了摸,“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引渡过来吗?他们想要我脑子里的东西。一句话,一个图像,或者别的什么……所以他们要锁上,就像锁保险柜似的,要取出时,再把锁打开。”
我点头。“闭锁记忆对你生活有影响吗?”
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影响,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要知道,记忆只是锁住了,而不是拿走了。我知道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收回手,狠狠地捶打掌心,“我记不起以前的事。”
“那,林鸥,”我犹豫着唤他的名,“你是多大年纪引渡来的?”
他对着黑色池塘上晕开的灯光微笑。“你想问我多大死掉的吧。可惜,我把我的一切都忘掉了。我问,‘你们能不能只锁些关键的记忆,其他记忆给我留着?’他们说不行,所有记忆必须都锁上。他们大概觉得我所有记忆都很关键。”他一摊手,“这不扯淡吗?所以,我只知道自己死掉时是二十三岁。现在我的容器是按十八岁的人设计的。”
他瞟了我一眼,“不说这些了,我们去看看厉害的东西。”
展厅一面墙上,挂了三层楼高的巨画,在高台上才能一览全貌。只见是丘陵一般的楼群,披上了油一样的红光,也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楼间有晾衣绳,有螺旋形的烟囱,有窗内亮起的电视屏幕——不同的家各有自己的生活。
我问他,这是怎么画的,用的是如椽大笔吗?他笑说下回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