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念的心,也随之摇摆了起来。
“我们班有个同学,一直看我不顺眼,经常对我指桑骂槐,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趁着教室里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就把她给……”陶念回忆。
“打了?”林知韫挑着眉问道。
陶念点了点头。
“打碎了一个玻璃瓶,手腕上就下了一个疤。虽然她比我壮,但她流的血比较多,而且以后她再也不敢了,所以……算是我赢了。”陶念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得意。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相信呢?”林知韫问。
“因为……派出所的民警、老师、教导主任甚至我父母,都说我有问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陶念如实回答。
“你做得没错。只不过,以后要学着聪明一点,没必要选择玉石俱焚的办法。”林知韫伸手,在陶念的手腕上系上了一个鞋带手链。缤纷的泼墨色在腕间流淌,细密的斜织纹交错处荆棘状的纹路,刚好盖住了她的疤。
或许是站了太久,当她转身离开时,一个踉跄,差点失去平衡。林知韫扶住了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陶念摇了摇头,“没事的,老师,可能只是低血糖犯了,我先走了,您也早点下班吧。”
“等等,”林知韫叫住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榛仁味的巧克力,塞进她的手里,“这个你拿着。”
陶念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那天的周记里,陶念写下了一句话:原来,荆棘里会开出星星。
***
次日清晨,陶念在课桌里摸到素白保温杯。豆浆的温热透过杯壁渗入掌心,便签上的瘦金体写着,“体测补考定在霜降”。
渐渐地,陶念发现,林知韫与她接触过的其他老师不同。她从小到大,见识过太多不称职、混日子的老师,即便有些负责任的老师,也常常将关注点放在成绩优异或家境显赫的学生身上。她之所以认为林知韫出色,并非仅因为林知韫对她好,而是在这么一个生源不好的高中,她对教育、对文学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她讲课的时候,眼里是散发着光的。
陶念觉得,自己很羡慕,也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林知韫的办公桌像座微型图书馆。陶念下了课就经常流连其中,不觉伸手触碰:“老师,这么多书,您看得完吗?”
“我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了。如果你喜欢我这里的书,可以随便拿去看。”顿了顿,林知韫的语气变得严厉了一些,“不过,不许上课看,自习课也不行。”
“自习课……也不行?”陶念弱弱地问。
“不行。”林知韫看着她,“如果被我发现了,就不借你了。”
“好。”陶念答应。
某个阴雨连绵的黄昏,陶念被留在空荡荡的语文教研室抄摘记。当她抄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时,窗台突然传来叩击声。
林知韫立在雨帘中,透明伞沿坠着水晶般的雨链。
“送你回去。”陶念听见身侧传来轻叹:“当年我也逃过八百米测试。”雨珠在伞面炸成细小烟花,“后来导师罚我抄了十遍《体育之研究》。”
路灯突然亮起,陶念看着林知韫睫毛上凝着的水雾,她的心里也炸起了细小的烟花。她们的影子在积水中纠缠,像两株逆向生长的双生木。
“明天带体测补考成绩单来找我。”在陶念的校外宿舍外分别时,林知韫突然将伞柄塞进她手中,“当然了,也不要勉强,如果身体实在不适,要找我请假。”
陶念站在雨中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藏蓝身影,忽然发现老师右肩已然湿透。她握紧尚存余温的伞柄,心中又一次涌起一股暖意。
直至体能补考之际,体育老师照例让不适的女学生退出队列,陶念盯着体育老师手中的秒表,舌尖抵住上颚咽下胆汁的苦涩。八百米在此刻在喉咙间化作具象的痛,这一次,她并未像往常一样选择逃避,内心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驱使,跑着她最为抵触的步伐。
直到第四圈时,陶念一步又一步,直至体力不支,踉跄栽倒在地。
体育老师立刻联系了林知韫,她匆忙赶来,身影带着罕见的凌乱。背起陶念,疾步走向停车场,启动车辆,将陶念火速送往医院急诊。当冰凉指尖触到陶念滚烫的腕脉,檀香佛珠滑落进少女汗湿的掌心。
“抓住。”她背身蹲下时发梢扫过陶念鼻尖,陶念在朦胧的意识中,感受到一个瘦弱高挑而温暖的背脊,以及那淡淡的雪松香气,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柔的梦境。
陶念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点滴,旁边守候的林知韫面露疲惫之色。她雪纺衬衫第三粒纽扣的缝隙间,露出锁骨下方若隐若现的痣。
急诊室顶灯在眼前灼出光影,陶念在恍惚间听见笔尖划过处方笺的沙沙声。
见她醒来,忽然逼近的身影裹挟着雪松的香气,病历本“糜烂性胃炎”的诊断字迹被纤长食指按住,“现在可以解释上周的周记里‘晚餐是月光与银杏’的修辞了?”
陶念愧疚极了,头低低的,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这是青阳路那家粥铺每天现磨的核桃露。”林知韫突然开口,她将暖手宝塞进陶念被角,“从明天开始,我监督你吃饭。”
一阵热流划过陶念的喉咙,此刻齿间裹挟着清甜的味道。她突然期待起明天食堂蒸腾的热气里,那人用钢笔尾端轻敲她餐盘的脆响。
林知韫看着熟睡的陶念,想起少女明亮而赤诚的眼光,顿时心生悔意。
她想看看,这个执拗的、在学习上总是欠缺坚持的“刺头”,到底能不能生出对自我的掌控力,坚持去做一件不喜欢且不擅长的事。
此刻熟睡的人无意识蹭了蹭被角,林知韫哑然失笑,指尖停留在少女的头顶。当初那个在办公室罚站三个小时拒不认错的“刺头”,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竟乖巧得不像话,连呼吸都轻得像飘落的蒲公英。唯有紧蹙的眉间还锁着未褪尽的执拗,仿若深雪下不肯冬眠的幼兽。她俯身为陶念掖好被角,袖口带起一阵檀木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