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岸上,碍于人多,陈浮确重新戴上面具。
“所以你因秋棠上右臂有符号,进而认为那日毒针是冲你来的?”他背手略微思忖,“下元夜我心生疑虑,明明谈怀玉知书达理,智勇双全,婉婉有仪,花容月貌……”
一语未毕,他夸张地嗷了一声,随即捂住侧腰:“捅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油嘴滑舌,有事说事。”
“最初我以为是谈家家事,不便旁人插手多问,也暂将那事抛掷脑后。此刻想来,却有众多不合常理之处。你深居闺阁,但与江湖组织扯上关系。”他弯腰与她平视,笑道,“我知你藏了很多秘密。不过,往后日子还长。反正呢,对你,我有的是耐心。”
她的心跳接连漏了几拍,再度被那双波光粼粼的含情目勾住。
然后见陈浮确唇角微弯,正欲开口,一听近处有人唤她,就直起腰噤了声。
谈怀玉回神,看到明亮的烛光在众女的华冠丽服上跳跃。来者或多或少是襄王世子狂热追随者,若是察觉他此时潇潇洒洒地站在她身旁,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心口莫名酸得冒泡。
正兀自想着,林菁菁率先迎上前,笑道:“竟会在此处遇到谈姑娘。”
接着问面具男子:“不知阁下是?”
谈怀玉心头一紧,忙道:“我阿弟,谈怀安。”
某人轻笑一声,不回应,亦不点头,含笑的目光却是烫到极致。
她不禁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近日他外感风热,嗓子沙哑,生了热疮。诸位勿怪。”
又听林菁菁呀了一声,吓得谈怀玉简直要原地升天。
“谈姑娘,你脸怎么红成这样?方才还咳嗽了。莫非被谈兄弟传染了?”
“啊?”谈怀玉微窘,指着近处红彤彤的灯笼。“我没事,灯照的。”
许是以为谈怀安破相加上失声,众女不便过多询问。
唯有叶秋上下打量了眼。见那人虽是戴着面具,可身板气度不凡。她隐约有些猜测,但他穿着打扮极其朴素,实在不似襄王世子花里胡哨的风格。
于是蹙眉试探一问:“谈兄弟长这么高了?”
“谈兄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变化难免大些。”杨景清打着圆场,“小弟杨启原先大致与我差不多高,被送到祖母那处养了几月,回来一见,我都要仰头跟他说话了。据说阿弟与谈兄弟交好,此刻就在后面,谈兄弟可要聊聊?”
谁知林菁菁冷哼一声,撇嘴退了回去。
究其缘由,还是上元杨家姐妹与林菁菁结下梁子,她到现在都没消气。
“多谢杨姑娘好意。我们出府是为买药,寻到后让下人提前煎上,怀安正赶着喝药呢。诸位玩好尽兴,我们先行一步。”谈怀玉匆匆拒绝,疾如风雨地握住那人手转身就走。
她远离闹市便松了手。
陈浮确蹙眉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掌心,显然是对刚刚逃脱有些意犹未尽。
小声嘟囔一句:“用过便丢。”
谈怀玉走在前方,假作不知。心中酸意亦是烟消云散了。
眼见将至谈府,陈浮确忽然停下脚步。
他纠结半晌,最终转口笑道:“这回是你给我安上其他称呼的。”
怀玉撇了撇嘴:“你带上面具不也是怕认出吗?”
他拖着腔调应了声“是”。
“你似有话要说?”
“……崔吉有喜欢之物或,”他瞟了眼面前的月下美人,“人吗?”
她摇头:“我对他知之甚少。”
这句话令陈浮确心安不少。
他上前一步,曲指轻扫怀玉那蝴蝶振翅般的乌睫,往下滑过她逐渐发烫的脸颊,反复抚摸方才尖锐抵着的脖颈。动作温柔而缓慢,似在临摹她每处肌肤,更是提醒她不要找到恩公就忘记船上表白。
陈浮确咽下醋意,粲然一笑:“明日等我。”
谈怀玉被指尖的热意冲昏了脑袋,晕乎乎地点了点头。还当审问苍春有了进展,明日要带她继续调查。
待回过神,已是赫然立在院中。发现青锁正带着婢女对月乞巧。
谈怀玉不愿惊动她们,从房里取出哨笛,寻了静处吹响。
少时,一人穿着玄色劲装从高墙一跃而下。
他抱臂垂目:“小姐有何事吩咐?”
她借着清亮月色仔细端详他。
崔吉比怀玉大四岁,那日匆匆一瞥,仅是记住侧脸。既然他与陈浮确长得相像,很大可能是救她上岸之人。
“我想问,合光七年二月十八巳时你在哪儿?”
“年深日久。”崔吉犯了难,“……属下实在记不清。”
谈怀玉换了一种说法:“阿娘头七那日你曾去过湖边吗?”
崔吉皱着眉头回忆一番:“当真去过。”
一直以来,谈怀玉认为府上仅有杜笙母子得宠。只因她占着嫡女名号,加上性子柔顺温和,擅长忍气吞声。她觉得府中除了青锁,旁人对她大多是表面功夫。故而从未想过搜寻许久的恩人竟在府上。
正当她思索应该如何投其所好时,再听阿吉补充道:“我记得那日小姐落水,将军冲到湖里把小姐抱上岸便跑去大夫了……”
谈怀玉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
“将军啊。那时我跟着跑了出去……”
她脑中嗡嗡直响,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已然听不见崔吉滔滔不绝的后话。
像是猛然拔出穿心的冰锥,连同埋怨一起扔至雪水中,转瞬消失。然后有血,滴答而下,胸前是水淋淋的鲜红。
比起痛,更多是不适应的空落。
自落水后,谈怀玉试着用双手拔,用利刃砍,对着冰锥抱有希冀,它好不容易消减几分,第二日总会再次长了出来。如此循环,她早已习惯与冰锥妥协共生。承认谈洵武更爱怀安,承认谈洵武移情杜笙。而她不过是厌恶的正室遗留患了怪病的女儿。
可是上天再次捉弄了她。
儿时抓住的救命稻草竟是父亲的手。
……
谈怀玉忽地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栖枝的乌鹊,它们扑棱着翅膀四散逃离。
就在这时,她下定决心不管不顾地朝书房奔去。
夜风凄紧,生生刮得脸疼。月光晃在地上,热气氤氲。
她提着一口气,眼里没由头地升起了一团滚烫的模糊的白雾。
在绕过长廊,将至门前,她却安静了下来。
“天气渐凉,怀玉还有病根。你记得找人给她多做几套衣服。”里面传来谈洵武的吩咐。声音平淡到似这件事情再是寻常不过。
杜笙关切道:“自己也落下了病根,光顾着给怀玉做,就不给你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