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桌案上并肩排开了两封书信,一封来自秋叶,一封来自贺先为。
秋叶的那封不必看他也大概能猜到写了什么,无非是在浮山县内发现了佛不知残余。浮山县内有燕朝最大的冶铁工营,从‘浮山’这俩字和‘佛不知’挂上钩起,谢白几乎能够断定近期发生的相关事件大多都与浮山有关。
若燕朝境内还有流窜的佛不知残余,那不是在浮山内也是在即将运往浮山的路上。
他不明白的是浮山在内陆,江南那头的接海港和浮山隔着一大串距离,一路上的驿站关口也不少,那是为什么非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绕了一整圈从江南往上运输货物呢?
以及,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了这些,借着莱芜人的手脚和船只,从上蛮往浮山中调运佛不知,李德平又是为什么甘心为他人累?——以他的说法和做派,他难道坚信替这些背后的人做了这淌水的腌臜后,他便能借此直接摆脱‘水鬼’身份名号?
凭什么?
谢白一度怀疑过这是否是最上面的那位掩人耳目的手笔,但是这么一来,一是经推敲不起,二是秦顺根基太浅——要做这些事也得有严密的布局,他文无心腹武无簇拥,也就那些清流能够为己所信所用。秦顺跟这些世家大族们斗来斗去都快去了半条命,有心想做倒也错漏百出,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功夫。
剩下的世家们各种沾亲带故,快把自己当半个皇上了,也不是没有嫌疑。若真是世家,世家们根系复杂,要抓就得抓个证据确凿全须全尾,否则叫他们回过劲儿来,那事情还能怎么变就不好说了。
而且......不论这后边的人是哪一方,他是收了什么风,怎么忽然把矛头指向了佛不知?
谢白在房中转了几个圈,从书柜上头翻了翻,翻出一个藤木编制的小盒子。盒子里边零碎放着一些信件,下江起火的时候他们的院子也遭了殃,但没真彻底烧干净,一些信件放得太深,反逃过了一劫。他们启程离开下江的时候秋叶把这些侥幸的信件跟着收拾出来了。
谢白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一条指节宽的纸条,纸条重复折叠了几回,叠成了一个小方块,他捏在手上一节一节地摊开了。
他从出事的那日起,秋叶就代他在虎狼中秘密下了搜查命令,但三年以来这条回信从未翻新过。
纸条摊开到最大,陈旧的黄纸承载着墨色的字,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仍未寻至叛将苏言下落。”
谢白伸手按住胸口,他胸口处的伤势还在灼热地奔涌着血流,沸腾的血液好像要随着心脏跳动的律动,穿破胸口的皮肤直直跳出来似的。搜寻生死不论,一日不见叛徒骸骨,那就只能当他是还活着了。
华京夏季很少落雨,白日往街上走一圈,热得能当场融化。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天上无光,到了后半夜间便往下掉雨,雨湿消了人暑气,叫许多人一夜好眠,连轰隆的雷声都没叫醒这许多人的梦境。
孙虑重恰好不在这‘许多人’中,他讨厌雨夜,尤其是落雷,一响雷声就怎么也睡不好。他睡到一半被一道惊雷炸醒,炸得心头突突直跳,好半天没缓过来。
孙虑重躺在床上等着心跳平复,那惊雷落雨还在往下掉,大概今晚又得是一夜不眠。反正也睡不着,但他不知怎么身上懒得很,不想起身,只是耷拉着眼皮躺在床上,等这一阵雨过去。
窗外又落了一道雷,隔着窗都把这个屋子照了个大亮。孙虑重忽地翻身坐起,心说这么大的雷,轻轻睡得着吗?他刚要起身,就见窗边跟平日似乎有些不同,中间留下了一道阴影,好像有人隔着窗在外边似的。
孙虑重看了那道阴影一会儿,披衣起身,走出门去。
谢白背着身靠坐在檐廊下的矮扶栏上,他身量高长,影子拖了一半映照在窗户上,把纸糊的窗户在中间一刀两断了。
“在看什么?”孙虑重说。“看到谁在那儿吗?”
谢白披衣散发,还带着点儿湿气淋淋的,把自己摆得挺直坐在那儿,活像个枉死在雨夜中的鬼魂。他眼睛不知看着什么直勾勾地看着雨幕里,不知道是在看那压根看不见的黑漆漆的雨,还是他幻觉里的什么人。
医家不信鬼魂之说,否则也得给他吓死不可。
“雨太大了,什么也没看见。”谢白笑着扭过头来。
就是幻觉也不是傻子,该躲雨还是得躲雨。密密麻麻的人群躲在屋檐下,身侧除了孙虑重,只有一双双眼睛,瞪视着,看着他。
他颜色真是分明,在雨夜的淅沥中倾身转头,只露出了半张脸。天边闪过一道虹光,那半边的颜色和无数漆黑雨珠上的夜色两相映照,竟真有点艳鬼的意思。就是看惯了皮囊表相肉/体尘埃的孙虑重一时间也有点看呆了。
“雷声太大了吗?怎么醒了?”谢白扭回头去。
“我要是不醒,将军要在这儿坐上大半夜吗?”孙虑重在他身旁坐下了。他隐约觉得谢□□神有点不太对,可傍晚他们分开前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这么一个觉醒没到的功夫突然急转直下了?“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谢白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说:“扰人清梦那也太无礼了。”
孙虑重心中一片无言以对,好像就这么跟个鬼似的半夜直坐在人家门前就特别有礼貌似的。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可以直接叫醒我,我又不和你计较这些。”
谢白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点头说:“嗯。”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忽然很不想一个人自己待着,到处找能去的地方。将军府偌大,他哪儿都能去,但这半夜让他不用一个人待着的地方一个也没有。秋叶不在——秋叶在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他从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谢白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孙虑重说要什么他都肯给。于是鬼使神差的,他莫名蹭了一夜的雨气晃荡到这儿来。可到了门前又有些清醒了,觉得自己大半夜的真是疯得够可以的。转过身,又不太想回去,于是就只在檐廊下呆坐着看雨。
可能是真的有点傻气,他被那个‘爱’字蛊惑得太深,有那么一时半刻,竟真想信了世人的鬼话。
见他不说话,孙虑重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确实有点烦雨夜,这种天气容易睡不好。响雷也难受,一打雷,怎么都睡不进去了。”
谢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之前他问的那个‘雷声太大’的问题。他笑着调侃说:“别人都是落了雨睡得沉,孙大夫那么大个人了还怕雷声吗?白天叫李管事给你换个安静点儿的地方?”
“不用了。”孙虑重摇摇头,“所谓雷霆震怒,如云霄响彻,如万兽齐呜,躲到哪里不用直面它?”
“......也就是睡不好觉而已,顶多一夜的光景,过去了就过去了。”
谢白听出他话里意有所指,大概是在宽慰自己。他想了想,心说自己也真是够出息的,大半夜不睡,跑来跟人要安慰来了。
行军十多年,他早不是那个在华京中撒娇耍赖、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泡在爱水蜜意中想要大人们都看着自己的孩子了。北疆的风沙磨砺人的骨头,但凡轻脆一些都要折断,自他往北疆常驻后,什么时候搞得这么脆弱过?谢将军想着,一下没忍住,在一片带着水的深夜中笑了出声。
他盯着孙大夫放在身前的那双手,说:“我能抓着你的手吗?”
孙虑重把自己的手放进谢白的手中,被他握紧了。孙大夫平日摆草侍药,手很干净,指节分明,谢白一节一节摩挲过上边,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合着雨夜里翻出来的泥土味,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感。
北疆不常落雨,下江那儿倒是三天两头,但他一直睡着,也不分什么白天黑夜。现下雨声齐齐,尘世如土,倒真有点理解了平常人总说雨声好睡是什么意思了。
“我......”谢白想说点儿什么,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想了半天,只好笑了笑。那笑容要怎么难看怎么难看,好在夜色深,孙大夫没看清楚,没砸了他美男子的招牌:“我不知道怎么有点难受,说点儿严肃的话题成吗?”
孙虑重手上使了点儿力权当回答,等着他的下文。
谢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等着那雨又落了半边,打湿了他的鞋面,才慢慢说道:“......和业二十二年雁绝出事那会儿......其实我刚从北疆探亲回来不久,刚到家没两天,李管事就来和我说北疆出事了。那会儿消息滞后,也没有设立哨岗和加急信道这些,我收到消息的时候雁绝城大概都没了快大半个月,恐怕就是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我走得再慢一些,可能也得跟着雁绝数万冤魂一起躺那儿,最后被上蛮人一把火烧了。”
谢白从没跟人说过这些,那些旧事太旧了,旧得不往自己脑袋里翻箱倒柜一会儿都翻不出来,十几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都忘了。
“消息传到华京中,朝中很是乱了一阵,宗元公主派人来传消息,李管事拘着我不让我乱走,怕我出事。”穆连云和谢礼战败,舍身殉城,谢家上下都得等着皇帝发落。李管事那么大的年纪了,老人家重新披甲执卫日夜守在他身边,整个将军府上下都在袖子里揣了短刀和片甲,府人们围着谢府,守着谢家这最后一条血脉。
那时谢白还不懂事,不懂得外族的威胁远没有自己人的近,朝廷的刀兵已经架在了他这个最后的谢家人的脖子上。
但那时候太乱了,只要是人,就总有懈怠时。将军府防了一圈,没防着自家的小少爷。谢小少爷在某天夜里躲着一干人的眼线,躲了一整天埋在城中,趁乱拐了匹马,等着清晨开城门的时候奔马走了。
记忆太仓促,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当时到底如何,焦急和恐慌都没有,似乎只顾着奔着马。大半个月的路程,他赶了七天就到了北疆。七天日夜连绵,绿荫在头顶划过接着北风,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实在困得不行就躺在路边睡一会儿,睡得也不安稳,没一会便起来接着赶路。
连穆连云和谢礼如何,他都忘了,只记得那疾驰奔马一路呼啸吹面的风,和喉中的甜味。
“我没听李管事他们的话,找了个机会自己赶去了北疆。那时北疆一线全线戒严,上蛮人步步紧逼下,连着几个城池跟着沦陷,战线退到了隋阳城。我没亮身份,没人顾得上注意我——你不知道那时候穆将军在我眼中有多威武,我不信她会战败,不曾亲眼看到雁绝城以前,我都不信。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绕过守城军,自己偷摸跑到了雁绝去。”
叫现在的谢将军来看,也得承认一句当年尽办的都是些混账事。他忽然失踪,再次寄信回府时已经是隋阳城大胜时,好在得是李管事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在局势如此紧张之下仍然镇得住府人周旋得了京中,好悬没给他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