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走后,轻轻安静了许多。将军府上这两代的几位主子都是散漫德性,府中礼教不深,并不拘着人。轻轻日常里也不爱到处跑,管事和大人们找她她就跟着,自己得闲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她认得的字多了起来,也会开始看一点原来看不懂的书。
她在这个府里最熟悉的是孙虑重,但是大人们都好忙,不到天黑总是见不着人。她没事可做,只好兜兜转转,像个木偶人一样。
木偶无心,可忍耐烈火烹油,日夜煎熬,人非如此。
北疆生死不及天地,人如草苗换新,死者魂归,生者当高歌几声,唱遏行云来送。可惜人心终归是肉长的,除了那些世所罕见的豪杰和疯子,说再多,人还是容易耗费心血去白长那几分多余的深情,于是没法真的欺骗自己漠视眼前的离别。燕人觉得北疆人薄情寡义,蛮族不知礼义廉耻,非我族类。
可在那种地方,痴情厚几分,都要多痛苦几分。多一分深情,便少了一线生机。
爱恨重要啊,忠义也重要啊,英勇的血无谓死亡,当抛洒在鲜热的土地里。可这些话,刚刚夭折的孩子听不懂,不比草长牛羊高的少年听得模模糊糊,死光了孩子的母亲倒是听懂了,她的孩子有的死在了战场上,有的冻死在北风里,有的被毒虫蚊蚁咬伤,哀哀了几天便撒手而去。母亲都懂,所以她笑着唱着歌,流着眼泪欢送已亡人,剩下的男人们沉默着。
李管事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忙,只叫洒扫的王姨来交代了一声,托厨房给她带了份乳酪糕,一整天都没人来捉她。
白天将军他们都不在府上,也不怕撞着人。轻轻看书看得闷了,就自己出去走走。
轻轻平时出来解闷的时候喜欢蹲在将军府后院的小花园里,虽说是小花园,实际是个四不像。花园半边长了各种适宜京中气候的草木花苗,不图多好看,就图一个好养耐盘活;另一边就直接当半个菜园子使了,尽长一些薄荷、青瓜、笋苗蔬菜之类的好搭菜肴,厨房负责采购的老妇省了大半的事。
将军府上以前也有精修的园林亭台——前边的院子现在也还有,但那需要人耐心打理将养,拿来平日里充充门面。
战时举国上下节衣缩食,军费都供不出来那老些,连京城也受了影响,将军府自然也不例外。那时情势紧张,所有人都在猜测华京会不会突然沦陷,底下皮松的墙头草都撺掇着和业先皇迁都。府里边变迁太多,后院的花苗一下子枯了不少,等形势稳定后府人们关起门来严肃日子,空出来的地李管事拿了一回主,叫府人们都种上了蔬菜,直接自给自足了。
后来谢白回府后李管事跟他请罪,谢将军二话不说直接把花园都种成了菜园,他自己甚至都还跟着上手翻土。有年回来见着瓜苗长势旺盛,临走去北疆前还从府里连土带根地挖了几株瓜苗走。
有些实在是不好种的,气候土壤不行,来来回回刚长上没几天就莫名其妙死了,荒了些地方。府人们不甘心,又把花苗拾缀拾缀翻出来给重新种上。
一来二回,就这么折腾成了现在的四不像样。
平时小花园那儿就她和几位厨房的人去得多,今天走到那儿的时候却看见个不认识的小孩,个头矮矮的,被林丛淹了大半。
徐云人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跑出下江那么远的地方,他也跟着叫江景姨,随着江景一路过来,算是拓宽了一点从前不曾知道、不曾经历的世面。江景见他出身商家,有意带着他教教他,虽然江景的很多话和做事的那些准则徐云都还听不懂,但那点掌中窥缝的光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埋下了一个种。那个种子破土而长,打破了年幼的徐云在家中坐井观天般的、对世界的认知。
在家中听过那么多传奇志怪,不如路上一缕吹出背心汗的冷风。
但见识还是短,比如他就没见过跟草皮癞子似的几缕毛能在灌木丛上跟长了脚似的涌动。
没见过世面的徐云一下子就被这场面镇住了,他不错眼地盯着那活动的草苗,跟着它往前小跑了几步。‘草苗’被他的动静惊动,跟波浪似的涌动了过来。
等‘草苗’窸窸窣窣地蹿到了眼前,徐云才发现那几缕毛下边还长了个人。
徐云‘哇’地吓了一大跳。比起那张可怖的面容,他最先看到的是木从里跳出来的,琥珀的眼睛。那眼睛熠熠地盯着他,直勾勾的,徐云猝不及防,还以为从木从里跳出了一只老虎。
‘老虎’只比他长得高大一点,眼睛却像是要吃人。徐云见她没动作,只顾着盯着人,好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去问:“你......你是秋先生家养的山精吗?”
大人们总是耳提面命礼义礼义,礼字还要在前。李管事他们心疼孩子,知道得多,心里也装了太多的事,用装满了水的心小心翼翼地维护孩子的自尊,绝口不提轻轻的相貌问题,就怕惹人难过。谁知道碰上个没长见识的徐云,没见过人生病能病成这样的,只顾着好奇,张口就说山精。
秋先生的这个‘先生’是说书先生的先生,说书先生总以为年少的孩子有太多的时间,总爱在正经学业里插科打诨些不正经的山野精怪故事,好像他的世界里总是有那么多不着边调的光怪陆离。以至于他到了秋先生的府上才撩了一个边,又有点要被带跑的意思。秋不正对徐云的玩乐意义远远大于教育意义,直到巨变下,他不得不跟着江景一路走一路看了,他才算是开始真正从头学起了。
轻轻学燕朝的文字语言也学了好一阵子,但“山精”这个词日常也用不上,对轻轻而言属于偏僻词汇,她没听懂什么是‘山精’,但她看懂了徐云眼睛里边不带一点儿恶意的好奇。
轻轻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脑袋,还以为是在看她的头顶,于是她把脑袋凑过去,给徐云打手势说:“要摸摸看吗?”
徐云看不懂手语,正不明所以,轻轻直接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蹭了蹭,小孩热气腾腾的,手心又软有暖,暖呼呼地烫着她的脑袋。
没见过世面的徐云在一边大呼小叫:“哇!哇!真是活的!”
他惊叫的声音不知怎么逗乐了轻轻,她也跟着哈哈无声笑着,任徐云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一把。
徐云揉够了手,满足了好奇心。怕真得罪了自由的山精野怪,她扭头一往山林里跳,就不回来了。徐云带着一丝敬畏小心道:“你真的是山精?那你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