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听懂了后边半句‘吃’的话,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厨房上供给山精的糖块,哗啦啦地倒给了没见过世面的凡人。
徐云捧着双手去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多!”
他在还在换牙的时候,谁都不准他多吃糖,山精就好像读到了他的困境,特地来解救他的一样。
演义故事里的山野精怪不通人世的法则,都要有舍有得的交换。骤然得了山精的好意与糖果的徐云后知后觉地回过了劲儿,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他一手捧着糖,缩了缩脖子,抱着一点儿侥幸心理问:“你给我这么多......我......我要交换什么吗?”
轻轻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合住了他抓着糖的手,凑上前去,非常坏心眼地咬了一口徐云的脸蛋。
片刻后,徐云的怪叫声响彻整个小菜园。
晚上回府的谢白闻风而来,听了徐云的描述笑得仰倒在了小榻上。
徐云恼羞成怒地瞪视着他:“我......我不知道那是个女孩......”
徐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像山精猛虎,被咬了一口的时候,徐云还以为她真的要吃人。
徐云知道是自己理亏,瞪了笑得太夸张的谢白几眼就自己埋头怄气不理他了。
谢将军像这辈子没怎么笑过一样,笑够了本,才开始跟徐云盘算起了往后的事——俩孩子的事他就不多掺活了,孩子们有自己的计较方法,谢白已经长了二十多年,那套准则忘了干净,忘恩负义地跳入了大人的行列。孩子的事,哪用得着他们大人多嘴?
他说:“我估计景姨会在京中多留一阵,那也就是三四个月的光景。若无其他事,我和叶子顶多留到过了三伏,军务在身,天一凉,蛮子们盘活着要打秋风,皇上看我也碍眼,无论如何都得回北疆去了。”
徐云一下从自己埋着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惶急地看着他。
他这一行上来本来就说着是等养好了伤,上京来找秋先生。离开了下江,外面对于徐云来说全是陌生的环境,他短暂的人生中熟悉的人只剩下那么几个。他跟江景和其他商队的人待了快两个月,也处出了一点儿感情,但那点感情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秋不正秋叶二人。
徐云满心打算着能安定在一个新的地方,但这个地方连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将军府庄严沉默,比徐云家里大了不知多少,走好久也未必能碰上个人。也就是这里有秋先生,才让他放松了几分。
结果秋先生却说他顶多能呆到天凉以前——那才多久?!才几个月的时间不到。
谢白看着徐云那震惊的眼神也觉出了一点儿愧疚,徐云家中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横遭巨变,失去双亲的孩子几经折腾,才到一个地方还没安定下来,他又忙不迭地跳出来跟孩子说这种话——纵是谢白再心大如斗,也知道自己委实有些不是东西了。
——可惜谢将军不是东西惯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下眉头不上心头,心理愧疚归愧疚,嘴巴没停,顺当地把让徐云难以接受的话接了下去:“——也不能带你去北疆。”
“——那,那怎么办?”
看着徐云一脸着急到快哭出来的表情,谢白挺大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徐老爷把你托给我照顾,我不肯定会放着你不管。将军府虽也比不得李家和商会那样富贵,但也算是吃穿不愁吧。府人们都好,是看着我长大的,不讲究那些吃人的规矩,你多待几日就知道了。”
“等过阵子安定了,你想继续在家读书就请个先生上门,想和京中那些同龄们一起上学堂也成,咱家别的没有,有的是人卖我这面子。可能会不熟悉一阵,但在府上最好是能自己做主随意些,不是干些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想做什么不拘着人,没那么多烦心事。”
谢白继续给他分析道:“等你到了年龄,你家的那些东西还在,也够你下半辈子富贵不愁的。”
徐云赌着气扭过头不说话,不想搭理他,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
“别生气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嘛......又或者......”谢白看他那闹脾气的模样就手痒,在他头顶上秃噜了几个来回,“......你可以跟景姨走。”
徐云猛地扭回头来,却看到谢白眼睛里莫名长出了好些年没长过的温柔——他是真的在为徐云盘算:“......如果你以后想接手李老板的事业,现在开始跟着景姨学商会里的东西是最好的路子。”
“我看得出来,景姨喜欢你,有意带着你学点儿东西。他们干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很累,李老板当年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你年纪又小,未必能撑得下来......”
“但是,云儿啊,无论怎么选,谁都难以保证你能从此一路顺遂。就算你能跟在我和叶子身边,也可能一觉醒来我俩手拉手就到阎王那儿去报道了。还是得留你一个人在世间重新面对这些亟待选择的问题......世上多的是不可能的事被踏山平海,人本能就要在煎熬中翻越。”谢白的声音很平静,他当年在李家当秋先生的时候,也总是用这种平静的声音跟他说着睡前的志怪传奇,好像这些传奇都在那些平静的声音中被铸造,只是在某个决心中,世事几经变迁,再也不往当年。
“......当年李老板男扮女装只身离家上路时也才十二岁,出门时只带了一腔孤勇和一双手,肯定面对过无数次选择和艰难,肯定也选过、错过、悔过,然后再咬着牙往下走。她当年尚且年资短浅,优渥丛中,就敢以一腔意气赌此生不凡......你是她在这世上牵连了血脉的证明,你的选择和挣扎,就是她当年挣扎的延续。”
“——她当时凌云的壮志还未完成,她出口的大话还未实现,许多人信了她,还在苦苦等待着。你往下走,她就还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