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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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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他要如何给孙虑重形容那一年的雁绝城呢?

其实并没有没有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惨烈场景,时间过去太久了,所有目睹到那样惨烈场景的人早已倒下,跟着惨烈的血一起嗥叫燃烧。上蛮人跟着前线突进,已经陷落的雁绝反而守卫并不多,都驻扎在城外,城内仅有几个巡逻的守卫,巡完一圈也快速地退了出来。

谢白那年还没长开,借着身量小的优势埋在腐尸底下,趁着夜色摸进了雁绝城中。

雁绝城中只有恶臭,满城的恶臭。

在空气中散逸的恶臭里,掺杂了一丝甜得叫人作呕的清甜香。

死于佛不知的人应当比死于上蛮刀兵下的人多得多,他一入城,都不知道如何下脚。满地都是黏连在一块儿的□□,血肉掩盖了街道,融化成了血粥肉糜。那些分不清面貌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不分彼此似的长在了一起。一月过去,男女老少如何不分离,长成了一地黑色的淤泥,往上蒸腾着腐臭味。照面就吹了谢白一声作呕。

他往前走了一步,踩进了不知谁正张开着手,握紧孩子的手里。他一脚把那生死不肯分离的相连踩碎了。

谢白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迈不动腿’。

好在也不需要他多迈动腿,他想见的那人就在城门弦下不远处。她也融化成了一地的淤泥,自腰上一刀两段在城门中间。剩了半边的脸也肿胀不堪,容貌几乎无法辨认。只有那双谢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干瘪的鱼眼珠子并不犀利也不威武,沾了浑浊和不知谁的淤泥,从一半的窟窿里望着所有从城门经过的人。

也望着他。

穆连云至死没能瞑目。

谢白连日赶路没进多少米水,呕了半天,想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最后只从嘴里呕出了一块血来。

雁绝的当事人已经近乎死了个干净,哪怕侥幸多跑了几步,没多久也跟着逃不掉的幻象一起融化在雁绝城旁。剩下侥幸逃生的人没沾上佛不知,于是没人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上蛮人到底是如何将那凭空而生的剧毒投入到雁绝中,让几乎全城的人都中了招。

只除了一个例外。

谢白时间不多,城内无一活口,房屋倒塌、垣墙倾破,活动的人在里边太过明显,所以天亮以前必须出城。谢白那时还不太了解佛不知,但如此扭曲的景象已经在疯狂拨动他脑中警醒的神经,他什么东西都没敢动,甚至也没敢收敛穆连云的残渣,只来得及往雁绝的府上走了一趟。

到现在谢白仍然庆幸自己当时不够清醒,彼时雁绝城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就算再有千般手段也已经晚了。见了穆连云的尸身和那些惨状,他本该死心,然后立刻撤离,毕竟城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挽回了。

可他不甘心,不够理智的脑子仍然指使着他冒着被上蛮人发现的危险,鬼使神差地非要往那北疆的家上走一趟。

就这么一念之差,他在已经破败的谢府残垣底下,挖出了被奶娘埋在身下的秋叶。

奶娘已经融化了一半,融化在了秋叶的衣服上,把两个人紧紧黏连在了一起。但也是因为太紧密了,她的血肉身躯和倒塌的墙垣围成了一个空洞,把秋叶和她包围在了一起,没叫上蛮人发现这还有一个侥幸的活口。

也就是谢白从底下趴着爬了进去,才发现那空洞底下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谢白给那奶娘磕了三个响头,在天亮以前裹着秋叶连夜逃离了雁绝城。

天亮后,久攻前线不下的上蛮大军回拨,盛怒之下一把火点燃了雁绝城。雁绝成那些未曾瞑目的眼睛、那些痛苦的嗥叫、那些托付在黄沙底下的仇恨和不肯腐朽的尸身,在火焰里熊熊燃烧。

上蛮人远在城外,就在他的前脚后脚。

孙虑重听到这里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不是说谢白的回忆问题,而是说秋叶。哪怕秋叶再小,那她也不是什么能够一整个月不吃不喝的死物,她在被奶娘紧紧箍在身下的时候吃的是什么呢?

如果她是吃了那具奶娘的腐尸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按照孙虑重之前的设想,奶娘的尸身本身也是剧毒,秋叶也应该中招了才对。何况她在城中呆了一整个月,城中中毒者数万万,死伤者数万万,她又是怎么才避过了佛不知的剧毒筛选呢?

孙虑重正想着事,一回头,讲着回忆的谢白不知什么时候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盛着十几年前死去的光辉,在黑夜中幽幽地点着一簇鬼火,在一片漆黑下显得格外透亮。

“你在想什么呢?”谢白猛地低下头来,把头凑到孙虑重跟前,虚虚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要打量他什么表情一样,在极近的距离盯着他。

孙虑重骤然回神,意识到今夜的谢白为什么总让他感觉到不对劲了。

谢白可能会和旁人讲他自己的事,顶多也就是难堪一些,把自己剖白。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来时去时赤/裸/裸。但他绝不会跟人讲秋叶的事——他不可能把秋叶的把柄递到别人的手上,倘使他真的死了,他也要保证秋叶在世上是足够安全的,怎么可能将这把可能伤害秋叶的刀放在旁人手上呢?

谢白的精神已然摇摇欲坠,虽然好似还能正常说着话,只是因着最后那丁点的理智挣扎着要留驻人世,所以想抓着一切能够抓到的人,哪怕要把对方拖下水。

他不知道到底在恨些什么,迟来的恨意淹死了活生生的人,把人淹死做了水鬼。这个水鬼才睁开眼,他的目标,就是此前不幸对他许过誓言的孙虑重了。

孙虑重背后凉了一瞬,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忽然扣住了谢白的脸,谢白一愣。

他愣神间,听见孙虑重说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秋叶......秋叶未必是吃着腐尸活下来的。”

谢白看着他。

“别说一个月......就是腐烂了几天的臭肉对寻常人来说也是剧毒,不提佛不知,光是吃腐尸这点她就没法活到你找到雁绝中。”

“何况......”孙虑重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之前的设想告诉他,“人的身体其实根本无法吸收佛不知,只会停留在体内,随着□□腐烂一起融化在血肉中,再次化为剧毒。”

“无论秋叶是怎么活下来的,既然她没有任何反应,就说明她身体内没沾染过佛不知。”

谢白盯着孙虑重盯了半晌,盯得孙虑重都有些僵硬了,他才慢慢直起了身子:“我知道啊。”

“......无法吸收可能就意味着没有解药,但......嗯?”孙虑重忽然意识到谢白说了些什么:“——你知道?”

谢白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秘密,虽也藏不了多久吧,往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谢白的这个笑容仿佛再次流动了时间,让孙虑重头上顶着的那种窒息感消散了,雨水继续从屋檐颗颗滴落,掉在一片虚无里。

他凑过身来,挨近了孙虑重,谢白问:“孙大夫,我靠着你好吗?”

孙虑重没回话,但挪了一下位子,好让他靠过来。

谢白把自己整个往孙虑重身上躺倒,这姿势很奇怪,谢白个子高,为了不让他倒下去,孙虑重只好稍微侧着身,伸手揽着他,像是一个怀抱一样抱着他。

“孙大夫,你说,那些蛮子到底是怎么在雁绝城里下药的呢?”

“我不知道......但......”他说了什么,谢白没听清。谢白只能听到耳边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像是锤鼓一样敲响在他的耳边。

“孙大夫,叶子真的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离得太近了,他的声音没通过耳朵,反而好像是直接从身体里发出、从孙虑重的怀抱中如浪潮一般传了过来。带着震动,声音回响在了另一具身躯上。

“人好多,好吵,我看不见......”

雷声停歇了许久,雨却越来越大,雨幕溅湿了一片,打在谢白紧闭着眼睛的脸上,他浑然不觉。孙虑重抬手,用衣袖替他挡去那些飞溅的湿雨。

雨还在下。

在沉入一片黑色前,谢白那没完全熄灭的神智还来得及转了一圈,他想:

“——我不死了,我待他好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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