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太阳初升，灰岚家大宅沉浸在无比欢喜的氛围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比迎接新年更欢欣的神情，大管家老早就准备好了礼物和酬金，分给每一位仆从和守卫，领到钱和礼物的精灵们纷纷说着吉祥与祝福的话语，捧得家主夫妇心花怒放。
瞥了一眼大宅角落的那口上次闹鬼后再也没用动静的废井所在之处，为了避免晦气，早就拆掉填平，又找了主教亲自前来再度净化，主教自己都疑惑地反复确认，没有什么幽灵鬼气了啊？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的……算了，看在酬金的份上，认真办事，拿钱走人，问心无愧。
他知道那档子破事，贵族圈里都知道，只是互相懒得拿这事硬杠。反正有愧的也是灰岚家。
初生的婴孩被包裹起来，正是路德维恩赠送的受祝福的精美裹布，是个男孩，所以古斯塔沃夫妇才能笑得合不拢嘴，沉浸在血脉有后的幸福与欣慰中不可自拔。
路德维恩看着他们的神色，突然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又记起兄长所遭受的苦难，非人的折磨，兄长在之后的会面中诉说如何被那些压榨自己的女仆嘲讽，活像是家族庄园里的牲口……自己潜心半生钻研牧养，结果到头来确实自己的报应。
……一切只是为了制造出更适合接任大家族族长的人选。
这些失心疯的父母，良心喂了什么，才能将亲生的长子当做延续香火的工具，抹杀他的自由与感情，将他往疯癫的道路上逼迫……那么好的一位兄长，这座大宅里少有的正常人……
幸好兄长已经离开了这里，一座疯人癫狂庆祝的疯人院！看似疯了的那个人才是清醒的。
忍耐住心中的不快，出于表面功夫，作为这孩子的“亲叔叔”，未来要“辅佐”他的存在，当然要去抱抱，以显示对兄长的思念与牵挂。
他懵懂且笨拙地接过襁褓，在女仆们小心地指导下，终于抱对了孩子，半分钟内，路德维恩仔细地观察孩子的面孔，虽然这婴孩的脸比起大人来说要抽象一些，不过还是看出，从五官上很难联想到自己的兄长。
渐渐地，他的脸上生出一种“遗憾与疑惑”的表情来：“怎么……不太像啊……”
“说什么呢！”这句纠结的呢喃被家主古斯塔沃听进耳朵里，立刻皱起眉头，不悦地盯着路德维恩，又一把从对方手里抢过襁褓，自己当做至宝一样小心抱着，“孩子小，五官没长开，很正常，以后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帅气，好看！”
“抱歉，可能是我太想念兄长，忍不住对比了一下……”这道歉基本等于没有。
此话一出，围成一团的恭贺的人群里，某些仆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的鼓掌叫好自然言不由衷，或许他们猜出其中有猫腻，猜到这个孩子有概率不是大公子的种，可这不是一介仆从应该说出来的，想要在大宅里继续工作，想要得到更多的赏赐，顺着家主夫妇的意思去做就行，未来谁继承家族，血统正还是歪，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仆从将路德维恩这句声音不算大的质疑，传到了灰岚家旁系亲属维修斯的耳朵里。
“不愧是跟在大公子屁股后面追的小屁孩，连婴儿的相貌都如此确定不像大公子。”
仆从低声道：“大公子不孕不育这件事，只有家主夫妇不愿承认，他们一直都认为犁不好地是地太硬，不是牛的问题。”
“结果是，换一头牛就行了。”维修斯嗤笑到，“文弱书生的种子太弱，古斯塔沃那老头从军半辈子，怎么会生出那种弱不禁风的儿子，灰岚家的军队还得靠一个抢来的孩子来主持最为重要的空军，真是丢大脸。”
“可，维修斯大人，若是二公子一直质疑这孩子的正统，怎么办？”
“他的质疑没有意义也没有论据。”对此，维修斯不以为然，心想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也敢来质疑家族的血缘问题，“伯父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一个名义在他们血脉延伸基础上的家族工具，以伯父的年龄与精力，主持家务和军务再有个五十年不成问题，足以将继承人栽培稳固。即便真有一天查出来不是他的亲孙，他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灰岚家的家主一贯都好面子嘛，其他族人和长老则会苦劝——你都养了这么多年了，再怎么也是灰岚家的血脉啊，云云。至于路德维恩？他除了老老实实辅佐那个孩子长大并继承家业，并没有任何好的出路。识时务一点，灰岚家至少还可以给他养老送终。否则……”
他也没有存在价值了……维修斯恨不得二公子早点找个什么借口挂掉，那么自己就有机会递补上前，去接近和影响自己的孩子，让未来的家主唯自己马首是瞻。
横竖都是自己躺赚，赢麻了。
接下来的数日，路德维恩每天都会去抱几次那孩子，他的表情如初春的天气般晴朗，以阳光积极的姿态去展现身为“亲叔叔”的疼爱，仿佛已经认可了家主关于孩子五官还没长开的说法。令仆人们觉得有意思的是，身为叔叔的路德维恩仿佛有着特别的魅力，在女仆怀抱中还会哭闹的婴儿，接到路德维恩手里就会渐渐安静下来，发出咯咯的，可能是笑声的声音。
就这样，仆人们乐意让二公子有更多的机会抱着孩子，她们也能稍微偷偷懒，反正二公子会抱着孩子在中庭的椅子上晒太阳，说着一些可能是在对大公子说的自言自语。
路德维恩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他的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是特殊品，绯红勋爵给的，说是能无痛采集少量血液，不会刺激到婴儿发出很大的哭声。前面演戏演了好几天，终于让这些女仆稍微放松警惕，降低了注意力，可要怎么才能做得毫无生息，天衣无缝呢？
就在这时，婴儿突然流鼻血了，路德维恩吓了一跳，幸好还是抱稳了孩子，慌忙将那点脆弱鼻腔渗出的血液蹭到戒指上，戒指很给面子地迅速吸入，发出除了佩戴者之外谁都听不到的“叮”的一声。
“他怎么了，为什么小孩子会流鼻血啊？”鼻血不会立刻止住，还是会缓缓流出，随即趁势装出慌乱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问女仆们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可，可能是给孩子裹太多了，”迟来的初春，气温虽然迅速回升，对孩子还是会有些凉，因此女仆们会给孩子裹多一点，“或许又是补品营养过剩导致……还请二公子不要告诉家主和主母，我们会处理好并更加注意的。”
女仆们的声音有点微颤，估计是害怕因为照顾不周而受到惩罚。路德维恩哪管这是不是巧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心情很好，宽慰女仆们不要担心，自己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照顾好这孩子就行。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在宅邸有空，他都会去抱抱那孩子，慵懒舒适地晒晒太阳，孩子没有再流鼻血，一切十分正常，家主在大宅的落地窗后往中庭看着这一幕，心中甚是满意，认为这小子还是很识时务，心中念得兄长的好，或许又是因为征战在外，没能守住兄长，因此甚是惭愧……无论哪种，都对继承人的成长有利。
终于，装模作样的日子捱到了六月月中。
瑟莉斯拉接他到了舰上，他将在大宅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想听乐子的诸位，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当被履行，路德维恩摘下戒指，说那孩子恰巧流了点鼻血，应该能用。
瑟莉斯拉带他们来到了一处像实验室的地方，里面有些类似于魔导仪器的工具。
戒指中储存的约一毫升多一点的血被释放到无菌的玻璃器皿中。随即，伊尼奥·冬青用细针扎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在了另一个无菌玻璃器皿中。随后，两个器皿被推进了仪器里——瑟莉斯拉说这是从暗黑船城专程租来的仪器，不仅鉴定血型，还能鉴定遗传基因，准确测出两份血液中基因的相似度，鉴别亲缘关系，它会公正客观到超出眼下社会文明已有的程度。
带着略微紧张的心情，路德维恩看着那台机器吐了一张纸出来，瑟莉斯拉接过，扫了一眼，就递给了他们。
上面用各种看得懂又不完全懂的文字术语，努力地向众人表达了一个事实。
两人的血型不一致。
遗传基因相似率低于98%。
“虽说血型可能受到母亲的影响，不一致的可能性不低。但亲子之间，遗传基因相似率低于这个数值，就基本可以断定为非亲生。即便如此，依旧检出了许多相似的序列……即是说，仪器判断这两个样本之间，有一部分亲族关系。而并非完全族外人的血混了进来。”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我真是白受了那么多罪……”伊尼奥沮丧又难过地说。
老爷子宽慰地拍拍后背，希望他别再去回忆那段地狱般的日子：“你过去的家人们会因为那些恶行，而领受应有的报应。别太难过，孩子，你已经走向了新的一段人生。”
学者想了想，也是。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血而难过了。
路德维恩拿到这份报告，心里的第一份底气已经很足，遂热切地追问瑟莉斯拉：“如果我有办法拿到维修斯那家伙的血，是否可以同样来验证亲缘关系？”
“当然可以。”瑟莉斯拉点点头，“伊尼奥听到的女仆的对话，让目标真是无比清晰。其实，真相应该如我们所设想，八九不离十了。如果离了，那只能说明大宅里的纷争更加离谱。”
回到大宅，路德维恩与少数几位特别要好的仆役谈论起灰岚家对诞下子嗣的玛琳娜的待遇。
玛琳娜有几种选择。
一种是不要任何名分，生完孩子带到一岁之后就拿着巨款走人，从此天涯海角，各享富贵，与灰岚家、孩子，再无瓜葛。另一种是作为生母留下，只有生母的名分，不会是大公子的夫人，不享有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待遇，地位和待遇会比女仆好，照顾继承人的正常长大成人，至少可以听孩子尊称母亲。还有就是趁着家主夫妇心情好，被收为养女，地位在人类养女索菲亚之上，虽然不能被孩子直接叫做母亲，至少可以称呼姑母，视作母亲，光明正大地陪在孩子身边，抚养孩子长大，与家族一起共享荣华。
听说玛琳娜是选了第三条。
看起来是个贪心的女人，路德维恩在心中摇头，这种风险她也敢冒，是比索菲亚要大胆，可惜，索菲亚在这个家的地位又低了很大一截，是否日后可以看到这个为家族“立下大功”的女人爬到第一位养女头上作威作福了呢。转念一想，选第一种未必绝对安全，还不如在家主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至少做个饱死鬼。
说到索菲亚……她不常回家，工作尽职尽责，回家来反正也会受到家里人上下的讥讽和轻视。可这次兄长的子嗣诞生，她不得不回家露面，送上礼物以示祝贺。礼物给生母一份，给孩子一份，索菲亚为此花了一笔积蓄，或许是还算贵重，玛琳娜没说什么，笑意盈盈地收下。
没过多久，还是有侍奉新“养女”的女仆在背后碎嘴索菲亚，比较两位养女的不同，嘲讽这个收养来的人类养女是个“赔钱货”、“不会下蛋的”……
索菲亚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己做不成摄政王妃，目前也没有其他家族瞧得上的贵族愿意接纳自己，更没有本事脱离家族，想要在自己购置的养老产业里一个人过生活，也很难变成现实。
远远地，路德维恩将她的难过与忧心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翘起，心中有了一点新的计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