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点时间收拾自己的震惊，多洛汶实在难以想象，看似很宅的神明曾经以那样的形式踏上过旅程，想了想，软泥生命体的确有它的优势，那样的事情是足以做到的。

多洛汶暂时停下了领路的脚步，它心中的疑惑太多了，希望得到面前这位先辈和“叛徒”的解答：“我不明白。如果神明大人是随你们去见识过别的世界，为什么我们的文明恢复起来还是这么缓慢。你所出生的时代与现在的差别很大吗？”

“没多大。非要形容的话，仅仅比现在繁华些许。我出生的时代已经是战乱开始的年代了。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唔，换个角度。如果你站在萨塔亚曼图斯的立场上，你希望快速恢复史前文明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是正常趋势下应有的。多洛汶脑子转的飞快：“如果快速恢复不是正确答案的话，那么，‘不落后于敌方阵营’的恢复速度是否合理。”

“不愧是诡术师应有的智商。因为，那个时候，被大爆炸波及的北方大陆上生灵涂炭，它们中的大多数，没有像拉克索王国和迦迪亚王国那些簇拥在神明与魔法圣贤身边的部分人群那么幸运。你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猜不到。”

“萨塔亚曼图斯派我去塔莉萨那边卧底。塔莉萨早就看穿我的真意，但依然没有选择杀掉我。总之，那次我很狗屎运地在她的庇护中活下来，亲眼见证这片大陆上最惨重的一次生灵俱灭，据死神卡尔玛事后回忆说，那次奔涌向冥域的灵魂太多，几乎让冥界正常的轮回程序瘫痪。这才有了后来星愿女神卡琪雅献祭自己来恢复大地与部分生命的事。这稍微有一点离题，嗯，总而言之，大爆炸带来了双方阵营的人口大减损，彼此都没有能力‘快速恢复战前文明’。”

失去人口，便失去了掌握各项技能、在各个方面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储备，人力不足导致什么事情想执行却缺乏劳动力。那时，许多曾经掌控过力量的高能者，在抵御大爆炸中消耗了不少的力量，它们都只能将剩下的力量用于自保，而死神则是将力量用于维持冥界的稳定，以及生死循环的轮回系统。

“但从神明的角度，希望快速恢复战前文明，与实际客观做不到，并不矛盾啊？”

伊萨克看来，这些虔信者陷入了当局者迷的圈子：“那么我觉得，你并没有充分理解你尊敬的神明的内心。萨塔亚曼图斯对自己的鲁莽虽然不后悔，却在幸存之后感到巨大的不安。”

既然已经粉碎了黑核的主体，那时的神明为什么还会心怀巨大的不安，是在担心那些碎片会重新凝聚，卷土重来？

“巨大的不安？为什么，它可是连敌对阵营都承认的确有神位的存在。”

“因为它的实力被极大地削弱了，现在的它是那场奋不顾身引发爆炸事件的‘幸存者’。换句话说，它随时可能受到各种威胁，或许来自未知，或许来自传统对立阵营，也有可能直接来自它自己的治下。”

“你胡说，它的信仰者们怎么会背叛……”多洛汶猛然意识到虔诚信仰这种事不是绝对的，或许是有转变的可能，“难道幸存下来的人，会有怨恨它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当时它的抉择，黑太阳阿尔榭尔带给萨塔亚曼图斯的恐惧不是当时那些凡人能够充分理解的。战后，它便躲进地下神殿，令这里守卫森严，没有它的许可，估计也只有我这样的存在可以直接闯进来——这次它明显也放行了。唔，尽管它随塔莉萨去见过了一些异维度的文明，学了一些别人的东西，它实际上并不希望境内的文明复兴过快，超过它自己力量的恢复进度。只要跟得上对立阵营的恢复进度，不被甩下来即可。”

“一千年过去了，应该没有人再怨恨它了吧。”

“除非它的苦心被凡人所理解。很可惜，愚钝的凡人以它们短暂的生命与短视的见识，无法窥探史前大战的细节，史书上描述各异的文字，只会让有些人更加疑惑‘它的鲁莽’是否太过较真。我活了这么久，是双方历史的见证者，可我不打算去说服凡人们赞同我的观点，浪费口舌。这些事，只有我给打工过的三任教皇讲述过，他们都遗憾地叹息，这些事情，凡人是难以理解的，神明只是在那时做出了自己希望的选择。”

多洛汶感到非常惭愧。

“那么，既然塔莉萨殿下如此高能，她为什么没有让西部阵营的文明迅速恢复？”

“西部阵营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星愿女神还活着的话，或许情况会不一样。但是她为了苍生而献祭自己，导致了西部阵营的力量也被削弱了一大截。尽管如此，塔莉萨和卡尔玛还在，稳住了那边力量的基本盘。不过，也没有逃掉在大爆炸中受伤和实力减损等等负面影响，死神则是被冥界的事情拖累。很微妙地，阵营平衡基本达成。在第一阶段的恢复过程中，发生了微妙的插曲——当时的龙族内部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

“龙族议会认为龙族世代居住的龙谷在大战中严重损毁，外加真龙数量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它们应该择地迁居，休养生息。真龙们对阵营战争感到心力憔悴，它们自觉恐怕已经无力再保护那些曾经依附于它们的凡人种族。在这种氛围之下，塔莉萨开始寻找北方大陆以外的安居之地。另一方面，真龙们很难再派出人手去各地教导与协助凡人种族恢复。它们同样陷入了与萨塔亚曼图斯那样‘濒临毁灭’的负面情绪当中。即便死神是它们的精神支柱，可在生死循环没有理顺之前，转世重生都是奢侈的事。”

普通生命转世重生的基础在于还有一定基数的活着的生命，这样才能繁殖，繁殖的条件在于生存环境的改善与提高。生存条件恢复缓慢，繁殖的条件便不具备……天知道那时的死神与塔莉萨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疏通了轮回之道。

“后来，龙族的搬迁提上了议程，加之塔莉萨真的找到了龙之群岛。在留下一些可以恢复文明的基础技术后，龙族们便西迁，将发展的机会留给了凡人种族。只有死神卡尔玛和塔莉萨以及少许它们的追随者暂时留了下来，给予了当时数百个零散势力以重新整合的机会，形成了西部阵营现在的大体国家构成。至于偶发的屠龙事件，只是刺激龙族搬迁的一个小要素。嗯，大概只有教皇厅非常重视这件事，认为是这件事导致了龙族与凡人种族之间的不信任。”

“等等，这些背景固然很重要。塔莉萨殿下她本身对恢复文明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认为依然需要时间。只有人口恢复到战前的四分之三水平，文明的恢复才能真正步入正轨。不然，就算教会了一批工匠，后面没有能传承技术、开枝散叶者，传承终将止步。”

“原来如此，我大概理解了。至于她所掌握的先进文明没有能传给凡世种族，可能是因为龙族议会介意她与恶魔做了交易。”

“你说的这个因素只是一方面，塔莉萨的确有意控制她所掌握的技术的传授。且不说有些技术太过超纲，凡人种族的文明水平还达不到那个地步，理解也跟不上，更别谈掌握。她认为文明从濒临毁灭到恢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恢复了之后，再谈发展。如果急速恢复并跳跃式发展，那么凡世的生命就不可能从毁灭中得到经验教训，只觉得什么都是天降美好，过去的苦难和毁灭都只是一场极噩的幻梦。就如同人类的婴孩要从蹒跚学步开始，最终长大成人，直立行走。”

理解了双方阵营对文明恢复的顾虑，多洛汶心中减少了很多困惑与不解。原来，无论是神明还是凡世种族，想从那场灾难中恢复果然很困难。这件事并非能用谁是谁非，孰对孰错来下结论。

“既然当年吾神派遣你到那边是去卧底，你为什么会选择背叛？”

“卧底这种事，很容易变成双面间谍。你可以谴责我意志薄弱，没有逃过塔莉萨的魅力，我不会否认。只是渐渐地，因为掌握了双方的情况，看待两方阵营的视角变得更加中立客观。不再拘泥于过去的阵营的束缚，也没有深陷于塔莉萨的魅力，因此成为了一个有自己想法的生命。所以，我才要向萨塔亚曼图斯交换自由的身份。”

咕……

这番厚颜的言论令多洛汶不爽，伊萨克仿佛是在宣称，我就是有资本两头吃香，咋地。

“你愿意成为一个虔诚的侍神者，尽到自己的本分，这没问题。它依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好好干吧。”

“教皇厅那边真的不介意你的真实身份？”

“比起那点可笑的介意，他们还是觉得有我在更好。最起码，他们能够高枕无忧地继续维持教权，在这个真龙已经远去避世的时代。我能够阻拦来自异世界的侵略和攻击，为他们赢得胜利与战利品，稳固现状，这就是价值。至于我还与旧主有些残留的联系，只要不威胁到他们的基本生存和利益，睁只眼闭只眼又有何妨。所谓信仰，在某些场合，不过是互相攻讦、争夺好处、维护自己的武器罢了。”说到这里，伊萨克狡黠一笑，“当年龙族议会将卡琪雅·星愿拱上神位，不也是为了能巩固龙谷的地位，在凡世种族之间建立教会，用信仰来笼络他们，积聚势力，好令古神知难而退嘛。”

“在你看来，星愿女神只是龙族议会拱出来应对吾神的招牌？但她的确是有实力的。”

“不否认，卡琪雅·星愿天赋异禀。但实际上……那样的结果是塔莉萨让位才有的。本来，死神卡尔玛会支持塔莉萨成为魔法之神，塔莉萨顾及到妹妹在族中的处境，如果不相应抬高一点她的地位，她将受到龙族议会终生的控制。成为神明的话，至少还会相对保持独立和自由。”

“原来是这样……外界，我们，一直单纯以为那边拱出一个神明来是为了对付吾神。”

“银月降临的灵魂的确算有资格，再者很符合当年那些老顽固们标榜的纯洁无瑕，这样对于招揽信徒很有用。只有少数人，比如最初组建魔女会，决定崇拜塔莉萨的那些魔女，意识到那位魔法至尊才是能够引领一切复苏的存在。”

“这些年你又干了些什么？吾神说，你在偷懒。”

“它要那么觉得就那么觉得。黑核碎片不从地底深处被人挖起来，地壳运动浮起来，我也不可能钻进泥土里给它找出来。”伊萨克的语气颇为怨气，“这些年在干什么，继续冒险而已。走遍这片大陆，也去过极北、南边，和更遥远的地方。”

它顿了顿，又才开口：“如果你不是侍奉它而需要时常回到德弗洛，我本来计划跟你更熟一点之后，带你去别处走走的。”

“……”

“我不在意你怎么看待我。作为这个国家的冒险者而言，你很有潜力，所以，我希望你能看到更多未曾见过的景色和事物。”

“够了，别说了……走吧。”

伊萨克当然不会告诉它，自己到处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什么。

在接近目的地之前，伊萨克幻容成自己在教国的人类拟态，免得吓到瑟莉斯拉。

给瑟莉斯拉与白骑士暂住的是各自标准的一个单人房间，里面的陈设还是按照中阶祭司的标准配备的，看起来虽然没有富丽堂皇，却也适宜居住，在神殿的边缘，理论上十分清静。

瑟莉斯拉已经抽空换掉了参加王宫宴会的华服，选了一套看起来暖和且便于行动的冬装，还在思考到底是染头发还是直接魔法变色。伊萨克能亲自来，足以说明他对这两人的重视，这还是令瑟莉斯拉颇有好感。

“你会来一点也不让人意外，而且古神也不会撤回它的旨意，我没说错吧？”

伊萨克冲她点点头：“没错。你们这次要给它打工的内容，重要到关乎拱卫它的信仰根基。不然它也不会将你们俩这又能打又会办事的人才给想方设法‘请来’。别太担心，我会抽空过来帮忙，现在得回去将教皇厅那边安抚一下。”

白骑士语调平平，多少有一点不开心：“古神没有给我任何束缚，我还是要抽空回去几天，处理完琐事再过来。这种被人摁头做事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别那么想。多想想纯正的源生软泥，那可是拿着金币都不一定换得来的宝贵资源，用途广泛，总会分你一份。”

“好吧。总算有一点奔头。”

当着诡术师的面，瑟莉斯拉自然不会透露源生软泥真正的、主要的用途。

围着一张圆桌，四人坐下来，总算可以开始任务之前的前情提要了解。

诡术师说，咱们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粮食问题一直算是纠结双方阵营之间和平与战争的隐性要素。当年阵营战争爆发的导火索，就是为了争夺北方大陆的土地，争夺最重要的粮食产地，龙谷西边的巨龙平原，那里是整片大陆上最适宜大规模粮食生产的地方。

德弗洛王国固然国土甚广，然而土地相对西边要贫瘠许多，地形、水源也限制了粮食的规模化生产。再加上最困扰粮食生产的一项因素，那就是古神所代谢出来的含有虚空能量的腐蚀流液，在这一千年间，侵蚀了三分之一原本还能耕种的土地，它们令土壤不再适宜种植小麦等作物，也无法牧养任何牲畜。除了虚空生物可以在那里生存，凡世种族不得不一度和再度迁徙。但古神自己也没法处理，那既是它保护自己的物质，同时又是不得不定时排出去的代谢品。

“这种‘粑粑’堆积如山了，是吗？”瑟莉斯拉感觉自己眼角在抽搐，果然不是什么好活。

“明天带你某座山谷里看看就知道了。十分令人困扰。吾神曾经试图将这种物质丢进虚空，然而开启虚空之门本身会耗费更大的法力，它还是坚持应该将这份力量用于处理更加危险的黑核碎片。”

“为什么找上我们。”白骑士并不是很想担任铲屎官，难怪他看那一大坨布丁状物体的既视感非常像一只硕大肥猫，竟然不是错觉。

“因为你们在巨龙平原处理了我召唤出来的虚空生物的残迹。我很惊讶，但同时又有一点惊喜。不是我奉承你们，德弗洛需要这样的环卫清洁工很久了。吾神使用它纯净的源生软泥来付费，这也不亏你们。”

看在源生软泥有大用的份上，白骑士不好多说啥。

“听起来如此正常，但我为什么会觉得很不爽。”伊萨克嘟囔到。

多洛汶接着介绍，关于虚空物质腐液对国土的侵蚀，各方领主、部族领袖对此颇有怨言，有些部族不得不迁徙，有些城主每年需要花上很大的代价来使用魔法道具来抵御腐液对于城池周边的抵进，为此每年都有数十封奏章递给王宫，请求援助，或者拨款安抚，或者——联名请求发动战争。